法律系的小会议室里,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江芸、潘禹会,以及各位班主任陈秋铭、娄越、翁斯桐,还有温宜。这是系里一次小范围的工作例会。
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只剩下惨淡的光晕投在深色的桌面上,照亮了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江芸和潘禹会面前摆着自己刻有自己名字的茶杯,里面泡着茶叶,热气直冒,其他人则没有这样的待遇。
江芸坐在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面前的一份文件上。她清了清嗓子,用那惯有的沉稳干练的语调开口,打破了沉寂:“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落实学校关于进一步加强学生自我管理的工作要求。按照惯例和学校部署,系里的学生自律委员会,要进行新一轮的成员招募和补充了。”
她抬起头,看向潘禹会:“自律会一直是由潘主任主要负责管理和指导的。这次招新工作,也依旧由潘主任全权负责。希望各位班主任积极配合,做好宣传和动员,把真正优秀、有责任心的同学推荐到自律会这个平台上来锻炼。”
潘禹会闻言,微微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种当仁不让的郑重表情。他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刻板:“江主任放心,自律会的工作我一直高度重视。这个组织,说到底,就是我们老师的眼睛和手臂,是协助系里、协助各位班主任严抓纪律、管理学生的重要力量!是实现学生自我约束、自我管理的有效途径!”
他的目光扫过陈秋铭、娄越和翁斯桐,尤其在新来的陈秋铭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仿佛在强调某种权威:“现在的学生,个性强,想法多,自由散漫的风气有所抬头!光靠我们老师管,是管不过来的!必须充分发挥自律会的作用!所以这次招新,我们必须高度重视,严格把关!一定要把那些思想过硬、敢于负责、敢于同一切违纪违规行为作斗争的同学选拔进来!要让我们法律系的自律会,成为全校纪律最严明、作风最硬朗的标杆!”
他挥舞着手臂,语气越来越激昂,充满了某种战斗檄文般的味道。娄越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翁斯桐则不安地推了推眼镜,偷偷瞟了一眼陈秋铭。
陈秋铭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听到这里,他微微蹙起了眉头。潘禹会这番话,将自律会完全定位成了一个高于普通学生、专门“管理”甚至“斗争”学生的机构,这与“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务”的学生组织初衷,似乎有些背道而驰。
他想起金叶子、郑燚和男生们偶尔提及的,以及他自己隐约观察到的一些现象。趁着潘禹会话音落下的间隙,他抬起头,语气平和却清晰地开口:“潘主任,关于自律会,我有一点不同的想法,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大家探讨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潘禹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看向他,带着明显的戒备和不悦。
陈秋铭无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自律会既然是学生组织,首要的职能应该是服务同学、联系师生,而不是单纯的‘管理’甚至‘斗争’。我最近听到一些反映,也观察到一些现象。我们系里某些自律会的成员,似乎模糊了自己的定位,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倾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芸和其他人,看到他们都在认真听,便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平静,但内容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比如,有的成员对普通同学颐指气使,官威十足,把检查纪律变成了炫耀权力;有的滥用职权,对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就包庇纵容,对不服管或者看不顺眼的同学就故意针对、小题大做;甚至,我还听说有个别成员,借检查卫生、考核评分之机,暗示或明示地向同学索要好处……”
“胡说八道!”潘禹会猛地打断他,脸色涨红,手掌“啪”一下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陈秋铭老师!你这些话有什么根据?你这是听谁说的?是不是又是你们班那些不服管的学生编出来的?啊?”
他情绪激动,声音提高了八度:“自律会的同学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协助系里做了大量工作,得罪了多少人?他们维持纪律,保持一定的权威性是正常的!必要的!没有权威怎么管理?你说的这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那些违反纪律、自由散漫的学生为了给自己开脱而编造的谎言!是他们的托词!你怎么能听信这些一面之词,就在这里质疑自律会的工作?质疑我的管理?”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娄越和翁斯桐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江芸的眉头也微微皱起,看着激动的潘禹会,没有立刻说话。
陈秋铭并没有被潘禹会的暴怒吓住,他等潘禹会发泄完,才冷静地回应道:“潘主任,您先别激动。我并没有全盘否定自律会的工作,也承认很多同学是辛苦的。但我所说的现象,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可以深入去了解一下,如果确实没有,那正好还自律会一个清白;如果确实存在,那就要及时纠正,防止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防止学生组织滋生官僚习气,这本身就是在保护自律会的声誉和健康发展。我们不能因为怕听到批评,就选择性地失明失聪。”
“你……”潘禹会还要反驳,脸气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响起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冷硬的力度。
“我觉得陈老师说的有道理。”
众人愕然望去,说话的竟然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温宜!
温宜放下手中的笔,脸色严肃,她甚至没有看陈秋铭,而是直接看向潘禹会和江芸,语气是她一贯的那种直接甚至有些冲,但内容却清晰无比:“潘主任,陈老师说的这些情况,我也听说过,甚至……亲眼见过。不是所有自律会成员都这样,但确实有一部分人,官不大,官瘾不小!检查宿舍时趾高气扬,好像他不是学生而是主任;打分考核全凭个人喜好,跟自己关系好的,**桶没倒都能得优,看不顺眼的,地拖得再干净也能挑出刺来!这种风气,确实要不得!这不是在帮助学生管理,而是在制造矛盾,激化对立!我支持陈老师的看法,这种现象必须警惕,必须纠正!”
温宜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潘禹会彻底愣住了,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宜,仿佛不认识她一样。他大概万万没想到,这个一向在管理学生上同样强调“严”、甚至有时比他还强硬的温宜,这个之前还因为陈秋铭“推翻”她的处分决定而对其不满的温宜,此刻竟然会站出来,支持陈秋铭的观点!
陈秋铭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他看向温宜,看到她脸上那种惯常的、略显刻板的严肃,但那双眼睛里,此刻闪烁的却是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正直之光。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温宜之前的某些做法,并非出于私心或者纯粹的僵化,而更多的是方法问题,是她那种“刀子嘴豆腐心”、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和某种思维定式导致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一份对教育公平、对学生公正的朴素坚持。她之前对四班的管理或许是真的被蒙蔽,或许是她认为那种“严格”就是对其他学生的负责。而一旦意识到真正的症结所在,她的正义感便会压倒其他情绪。
这一刻,陈秋铭对温宜的印象有了些许微妙的改观。他们之间或许仍有理念和方法上的差异,但至少在反对“学生官僚”这一点上,他们站在了同一战线。
江芸的目光在陈秋铭和温宜脸上来回移动,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一锤定音:“陈老师和温老师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也值得警惕。学生组织一旦沾染上官僚习气,危害很大,会直接损害公平公正,破坏同学之间的团结,也会让我们的管理工作失去公信力。潘主任,自律会是你直接分管的,在这方面,你确实要高度重视,加强教育和监督,对于确实存在的问题,要敢于纠正,绝不姑息。招新的时候,也要把品行端正、懂得服务而非炫耀权力作为首要标准。”
江芸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陈秋铭和温宜的意见,给了潘禹会明确的指示,又没有完全否定潘禹会和自律会的工作,维护了大局的稳定。
潘禹会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显然极不甘心,但在江芸明确表态、温宜又意外倒戈的情况下,他孤掌难鸣,只能极其憋屈地咽下这口气,从喉咙里硬挤出一句:“……好的,江主任,我会……注意的。”
会议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潘禹会似乎为了找回场子和主导权,强压下怒火,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开始详细介绍自律会的部门设置和招新要求:“我们系自律会,下设纪律部、生活部、学习部、体育部、考核部等几个主要部门。这次招新,主要面向大一大二的同学,原则上要求学业成绩良好,无违纪记录,有责任心……各位班主任回去后,要广泛动员,鼓励符合条件、有服务意识的同学积极报名……”
他照本宣科地念着招新计划,但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语气干巴巴的,失去了之前的激昂。陈秋铭、温宜等人静静地听着,没有再打断。
最后,江芸做了总结发言,再次强调了招新工作的重要性,要求各位班主任配合潘主任完成好任务,同时也要密切关注学生动态,防范任何形式的不正之风。然后宣布散会。
众人起身离开。潘禹会第一个铁青着脸快步走了出去,没有看任何人。温宜收拾好东西,面无表情地也离开了。娄越和翁斯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和心有余悸。
陈秋铭走在最后,心情有些复杂。这次会议,意外地得到了温宜的支持,也让江主任听到了不同的声音,但显然,他与潘禹会之间的理念之争和矛盾,也因此更加公开化和尖锐化了。关于自律会的斗争,恐怕才刚刚开始。他知道,潘禹会绝不会轻易改变他的那套做法,未来的摩擦和冲突,只怕会只多不少。
他走出小会议室,窗外阳光正好,但他却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前方的路,依然布满了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