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四十三章 死因

满春楼的雅间里,隐约能听见屋外的喧嚣与唱曲儿声。

乐师气定神闲地坐在八仙椅上,她手里拿着酒盏,时不时地吃两口酒。身旁的香炉里正燃出缕缕青烟,于空中弥漫着淡雅香气。

赵红梨身着轻透雪纺褙子与月华裙,头戴银蝶戏花步摇,在屋里走着轻盈又不失媚态的步子。

腰间挂着一串乐师事先准备好的禁步,那坠玉镶嵌的流苏,随着赵红梨不急不慢的款步,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响声缓急有度,轻重得当,交织成韵,听得乐师一阵痴醉。

训练仪容仪态有些日子了,乐师教得细心,赵红梨不仅领悟得快,也算努力上心,如今走起的步子不仅像模像样,更显出从未有过的风韵。

名师出高徒,如此成功地教学,乐师也是难掩得意。

赵红梨梅花点雪一般走至乐师的面前,手中的雪缎暗纹团扇从脸前缓缓移下,露出了她为自己所化的妆容。

铅粉敷面,额间点着朱砂痣,螺子黛勾出浓眉,唇妆烈焰如火。

“娘子错了。”脸带笑意的乐师忽然道。

对方的话使赵红梨愣怔,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乐师。

乐师看出了赵红梨的疑惑,她放下酒盏又拿出一方手帕,一边擦着赵红梨的妆容一边道:“娘子要做顶尖的女妓,首先要做的,便是忘记自己是一名女妓。”

“要明白,浓艳妖娆始终落俗,素雅自然才是上乘。”

说着,乐师将赵红梨的浓眉轻拭而去,唇间只留下了一星点红。

赵红梨点了点头,她似懂非懂地望着乐师的脸。只见乐师收起手帕,又拿起酒盏递与自己。从赵红梨的目光里可以瞧出,她显然不明白乐师是何意思。

“吃酒。”乐师道。

乐师说什么,赵红梨便做什么,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乐师拿起酒壶,与赵红梨又斟了一杯。乐师未解释,赵红梨想也未想又吃了一杯。吃完一杯又来一杯,乐师足足倒了三杯酒。赵红梨吃得太快了,她甚至被那热酒呛出了几声咳。

须臾,赵红梨便察觉到,自己的两颊有些发烫。

乐师望着赵红梨酒晕后微红的脸,很是满意地点头,她拿起小镜给赵红梨看。

“‘酒醺红粉自生香’,这——便是酒红妆。”乐师道。

赵红梨透过镜子望着脸上自然而发的红晕,它映得那双如水的眸子,颇显楚楚可怜之态。正是这种容态,倒是引起了赵红梨内心一阵悲伤。

乐师盯着赵红梨那双哀伤的眼道:“娘子有一步始终是对的。”

“哪一步?”

“娘子生性不爱笑,这便是娘子的优势。”

“优势?”赵红梨迟疑地看她。

乐师点点头,她收起小镜继续道:“酒红妆的精髓之处,便是营造一种愁绪与柔弱之态,由此一来便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

赵红梨的目光流转,她恍然大悟:“勾起男人的保护欲,也就能抓住男人的心。”

“正是。”乐师笑着道。

还不等赵红梨开口继续道,乐师起了身。她往门外去,还不等伸手门就被人打开了。

来的人正是夏明兰,乐师欠下身子:“夏妈妈。”

“如何了?”夏明兰问乐师道。

“是时候了。”乐师答道。

夏明兰点了点头,朝屋里走去,在其身后跟着两名婢女,她们各自端着承盘。

听见夏明兰的声音,赵红梨转过身子,与之毕恭毕敬地行礼。

夏明兰走到跟前,捏起赵红梨的下巴,瞧了瞧她一脸娇弱的薄妆,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是时候了。”

“做什么?”赵红梨一头雾水地看着夏明兰。

还未等来一个答案,端着承盘的两名婢女走上前来。夏明兰道:“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茶妓,接下来要学的才是关键。”

赵红梨看向婢女们端起的承盘,她那还带着醉意的目光瞬间凝滞。

一个承盘上放着几根燃了一半的香,另一个承盘上放着几根缎面的束带。当时的赵红梨,自然不明白夏明兰拿这些东西上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她心里,有了莫名又说不出口的预感。

从满春楼出来时,夜风吹得更凉了。赵红梨甚至感觉到,那年的夏天是时候离开了。幸而乐师叫赵红梨吃了几杯酒,赵红梨的身子也暖了些。

也正是吃了些风,赵红梨原本就快消散的醉意又上了头。

整条街上的热闹气儿,并未因为天色更晚而消停下来。赵红梨踩着轻盈的步子,捂着胳膊与迎来送往间的女妓擦肩而过。

经过今日夏明兰的教授,自己也能做一名合格的女妓了。

过去,穷奢极欲与醉生梦死的日子离自己很远。如今,瞧着这群为了活着而不得不赔上笑脸的女妓们,赵红梨心里晃过一道凄凉。

她忽然明白了李青芷的话,她只是想体面地活着。

赵红梨走到这里,不过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而李青芷为了自己的目标隐忍了七年,做了七年的饮妓。

一个迫不得已便能夺去她的所有尊严。

那一刻,赵红梨恍然明白李青芷的所有苦衷。

灯影交错的街道里,身边的路人渐渐稀少,赵红梨也摇摇晃晃拐到下一个路口。

一阵风吹过赵红梨的脸庞,鬓边的碎发被吹在耳后,她也停下脚步。

赵红梨望着眼前的沈薇,一时没说什么话。赵红梨明白,沈薇应当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沈薇有些担忧地望着赵红梨:“红梨,你吃酒了?”

赵红梨未承认,也未否认,而是转身往无人的街巷去了。

沈薇跟在其后,直到街灯也无法将光亮照进来时,二人才停下脚步。

“你叫我查的事,我都查清楚了,”沈薇小声道:“那些向你家员外借钱的人并非真的借钱,而是交定金。”

“定金?”

一片黑暗里,赵红梨并未瞧见沈薇在点头,她只听见她道:“我找人假意去向你家管事借钱,三言两语就套出来了,‘借钱’不过是一个暗语,它真正的意思是交定金。”

赵红梨并未打断沈薇,而是静听沈薇继续道:“他们交定金,是为着购买度牒。”

“度牒?度牒是何物?”

“这你都不知?”沈薇有些讶异地反问赵红梨。

赵红梨不接沈薇的茬,对于沈薇的吞吞吐吐,她生出了一丝不耐烦:“你说便是了。”

“度牒呀,就是出家做和尚的凭证,”沈薇细致地与赵红梨解释道:“做了和尚不仅能免了一生的赋税徭役,还能摆脱官府的控制。这么大的好处,当然人人都想做和尚了。官府为了限制百姓私度出家,也便有了度牒制度。”

“度牒颁发的少,它的价格自然就上涨起来,其中的价值如今是越炒越高了。”

“甚至,它还能换来大把的银钱,你可曾听说过有一年西湖湮塞,一位官人甚至还上奏恳请朝廷发放一百道度牒,以便开浚西湖,到了后来……”

“你为何如此清楚?”赵红梨察觉到沈薇要滔滔不绝,打断了她。

只是愣头愣脑的沈薇,并未发现赵红梨的心思,她一五一十地答道:“还不是前段日子接了个私售度牒的案子,我才调查了些。度牒对百姓的影响远不止这些,度牒价格高,那些能够买得起的富人,早就买下度牒逃避赋税,只剩下穷苦的百姓,可怜巴巴交着高昂的赋税。”

“怪不得如今穷苦的人越来越穷苦,银子都聚集在有钱有权的人手里。”赵红梨不禁感慨道。

“可不是嘛,怎么说你爹赵二也曾是个牙人,”沈薇叹了口气道:“竟也沦落到用赌博的方式谋取钱财。”

提及赵二时,赵红梨缄默下来,她不愿想起他的任何事。她岔开话题道:“看来,我家员外也是私售了度牒。”

沈薇的话令赵红梨的醉意散了许多,她站在暮色四合的夜里,反复琢磨着其中蹊跷。站在一旁的沈薇倒是有耐心,她等着赵红梨一言不发,未曾打断她的思路。

半晌后,赵红梨才开口问道:“你可曾查清楚如何制造度牒?茶肆有资格制造度牒吗?”

“真是问到了关键处,”沈薇得意一笑道:“这便是我要说的。”

“制造度牒的关键在于绫纸,若是有绫纸做底,假的度牒自然也变成真的度牒。只是……”

说到要害处时,沈薇卖关子一般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有官家才能制出绫纸。”

静谧幽深的巷子里,赵红梨茅塞顿开。

张致全作为私商与官家勾结,就是为了得到绫纸。一旦有了绫纸,那便能制造出价值不菲的度牒,将度牒私售给平民百姓,他便能从中获利。

“沈薇。”临走之前,赵红梨叫住她。

“怎么了?”

“往后咱们只在你家碰面,外面还是太危险了。”

“成!”沈薇拍了拍胸脯道:“反正我也丢了摊位,无事可做,往后我的职责就是在家等你!”

沈薇一幅无畏的模样,着实掀起赵红梨心中的一阵涟漪,她望着她嘴角不自觉上扬着。

烈日炎炎,赵红梨一早来到晾衣处。还不到午时,太阳就将赵红梨照得满头是汗。即便有风,也未曾感到一丝凉意。

好在李青芷也心照不宣一般,早早来到晾衣处。

纯白薄衾挂满整个院落,风将它们吹起又吹落,它们隔在赵红梨与李青芷的中间,时不时盖住彼此的脸。

赵红梨将张致全私售度牒一事讲给李青芷,李青芷沉默不语许久。

“只有文思院才有资格制造绫纸,而陆沉的父亲陆真卿正是文思院副使。这么想来,张致全当初叫陆真卿来茶肆,正是为了拿到绫纸,以便制作度牒。”李青芷分析道。

“也便是说,张致全欲要官商勾结,中途发生了意外,才叫陆官人送了性命,”赵红梨道,她的眸光一闪,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不过,娘子还记得许梦尧吗?奴婢记得,许梦尧常与员外做买卖,会不会也和倒卖度牒有关?”

许梦尧……

这个名字再被提起时,李青芷难免心里一沉。

过去的一切如风一般,轻而易举出现在身边。

“实际上,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李青芷道。

听到这句话时,赵红梨一阵错愕,差点惊呼出声。

李青芷轻叹一口气,她继续道:“我原本姓许,许梦尧是我的亲生姐姐。我们的父亲是一位提刑官,母亲在生我那年难产而死。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因判错了案子,无颜面对含冤而终的逝者,只留了一封遗书便投河自尽。”

“我们二人被李家抚养,第二年,许梦尧因不受养父养母喜爱,她选择丢下了我,在一个雪夜偷偷跑了。”

“我能理解她,”李青芷望着被风吹起的湿衣,惋惜道:“父亲在世时,她常常被父亲训斥,而且次次当着我的面。她对人极度不信任,哪怕是我,她也不信任。我自幼便理解她,亲生父亲都不偏爱她,在这世上她还有什么人能信任?于是她抛下我。”

“还记得她临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爱你,你需要跑吗?’”

“四年后,我才偶然听闻,她在一名官员身边做事,名叫鲍川河。”

“鲍川河?他是文思院的官人吗?”赵红梨问道。

李青芷摇了摇头,她皱着眉道:“好似是一位户部官员,或许和度牒案没什么关系。”

“即便真有关系,咱们也只能从下往上查,这样更容易些。茶肆中的茶妓,大概只是为了接待文思院的各大官员而存在。”赵红梨分析道。

“为何会有茶妓接二连三被害?她们又是如何死的?”李青芷脸前的薄衾随风而起,扑朔在她的脸前,李青芷顿了又顿,才道:“难不成真如你所想,必得成为茶妓,参与二楼生意,才能找到张致全的杀人动机,以及杀人手法?”

赵红梨直言道:“这些日子来,源源不断地人来送定金,而员外又急于寻找茶妓,恐怕是绫纸不够了,要接待官员。这是一个好机会。”

“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在保证性命的前提下,找出所有线索。”

“那些茶妓都死了,你怎么保证?”李青芷直直望着赵红梨的眼。

“奴婢知道员外一个秘密。”赵红梨讳莫如深地笑着。

“是何秘密?”

“员外不敢亲手杀人。”赵红梨的眸光亮了几分,“在娘子与秀蓉同住一间牢房时,员外发现了此事,他与严福商量要杀害娘子。奴婢亲耳听见,他们二人曾提到员外不敢亲手杀人一事。”

“那又如何?!”李青芷紧皱眉头,与赵红梨对视道:“他就不会找别人来杀你吗?!”

赵红梨被李青芷的话堵住了,她思忖片刻道:“娘子……娘子不知,陆官人也在调查此事,他会护奴婢周全。”

“陆沉?”

“正是。”赵红梨点点头。

“他可信吗?”

“有许多次,陆官人出手相助,保护了奴婢。”

赵红梨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李青芷的眼神落在别处。心神不宁的她还在想着别的事。

李青芷的手搭在挂绳上,指尖不停摩挲着薄衾。直到赵红梨站得腿也酸了,李青芷才终于开口。

“不仅张致全曾向他人“借钱”,那些年陶抚山也“借”下了大量钱财,”李青芷抬起眼眸,她看向别处。

赵红梨恍然大悟:“也便是说,陶抚山也收下了大量的定金,他生前也参与了制作假度牒。”

“当初建书院时,张致全曾提议书院不仅要盈利,他们也应当做些慈善,接收一些交不起束脩的孤女,而这些孤女皆是品茗轩所招的年轻女子。”说到此处时,李青芷不禁叹一口气。

“张致全为了制作度牒,用了不少年轻女子做茶妓,而陶抚山呢?”李青芷满脸捉摸的模样,她无意识地饮了一口茶,努力回忆着陶抚山生前的所作所为。

不过刹那之间,李青芷原本握住薄衾的手猝然一紧。赵红梨瞧见,李青芷的目光里,不仅掠过了一阵诧异,也拂过一阵不可思议。

李青芷回忆起,陶抚山生前一直在资助依临山的养济院。她曾听闻那处养济院里,住满了孤苦伶仃的年轻女子。摸清了张致全的这番路数,她也不得不怀疑到陶抚山的身上,他应当也做了些伤天害理之事。

思及此处,李青芷似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叹了口气。

即便她不愿怀疑,那也关乎了一切真相。

若想还那些枉死的女子一些公道,只能仔仔细细地查,彻彻底底地查。

片刻之后,李青芷才稳住了心神,她凝着赵红梨的双眸,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与赵红梨道:“依临山上,有一家养济院,你……去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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