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计生办的活干完了。
刘根拿着刚发的80块钱工钱,喜笑颜开。
他提议跟郑自强一起找个小饭店,炒两个菜喝两盅。
郑自强以有事为由拒绝了。
刘根一个人哼着小曲在路上走着,想找家小饭店,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刘立柱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立刻乐了。
“俺叔,你咋恁有福!我刚发的工钱,咱一块喝两盅?”
“喝啥喝!你娘老了(死了),你赶紧跟我回去!”
“你说的啥?俺娘她咋了?”
“你娘老了。”
刘根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得到确认后,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他张着嘴,愣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他缓神过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刘立柱旁观者清,看刘根悲伤过度,乱了分寸,就给他提建议道:“办丧事可都是花钱的项,你最好跟你一个**哥说一声,让他们过去给你帮帮忙。”
刘根和刘立柱一块来到许志远家,刘根一见许志远就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俺哥,养俺的娘老了。”
许志远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刘根跪在地上不起来,“俺哥,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也没有朋友,你看可能给俺找几个人过去捧捧场?”
许志远开始为难了,他知道大哥不可能去,看刘根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带着他去找二哥。
刘根在两哥面前哭穷道:“我想给俺娘买个好点的活(棺材),没有钱。”
他手里并不是像他说的真没有钱,只是钱不多。
他不知道办丧事能花多少钱,就想趁机让两个哥拿些钱。
许志远刚结婚没多久,家里又刚买了台双杠洗衣机,每天还要买菜,手里没多少余钱。
许志高喜欢跟朋友喝酒,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剩不下,手里也没有存款。
两人一共给刘根凑了一百二十块钱,他们让刘根先回去办丧事,等出殡那天他们提前过去。
刘根接过钱,转手交给刘立柱,让他去买棺材。
刘立柱知道一副好点的棺材至少要三百块钱以上,他犹豫了一下,不想接。
当他看见刘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时,只好勉强接下了,嘴里说着:“这点钱只够买一口薄棺材。”
刘根低头不语。
刘立柱走后,刘根回家奔丧。
老天爷好像故意捉弄他,惩罚他的不孝,原本还是大晴天,他走着走着竟然下起了雨,还越下越大!只一会儿功夫,刘根身上的衣服就全淋透了。
他进到庄里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姐姐扯着嗓子哭,“我的个娘来,我的娘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呢!你让俺咋活呀……”
刘根进到院里,看见宋开春一个人站在堂屋门口吸烟,再没有其他人了。
堂屋门敞着,他**尸体放在堂屋正中间的网床上,用床单蒙着。
刘大妮跪在旁边的地上,扯着长腔,撕心裂肺地哭着。
刘根顾不得换掉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扑通一声跪在网床旁,大哭起来,“娘啊!你不孝的儿回来了!娘,你睁眼看看俺……”
雨渐渐小了,宋开春走到刘根跟前提醒道:“别哭了!赶紧去磕头,请人给你娘办丧事。”
刘根把化肥袋子的一角折到另一角里面,顶在头上,用它遮风挡雨,一个人走在庄里泥泞的路上。
庄上的土路被雨水浸泡后,一踩一个窝窑,鞋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他没走几步就得弯腰提鞋。
刘根就这样一连跑了十多家,磕头请来十多个人给他娘出殡。
他走一路磕一路头,深深体会到孝子的头不值钱。
他两只鞋、膝盖、胳膊、手上都是泥,额头上也沾着泥,活脱脱像只泥猴!
刘立柱买了口薄棺材回来,等把刘根娘收敛好,太阳已经偏西。
一场秋雨一场寒,刘根中午就没吃饭,衣服又被雨淋湿,忙时没感觉到冷,这会儿停下来,跪在他**棺材旁守灵,冻得直哆嗦。
刘根的堂兄刘旺找到刘根,“老少爷们忙了一下午,总不能让人家回家吃饭吧?你给我钱,我来安排。”
刘根从兜里掏出在计生办挣的80块钱,刘旺看了一眼钱,嫌钱少没接,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刘根,“明天要破孝,还要待客,你这点钱够干啥的?”
刘根不接话,趴跪在他**棺材旁,嚎啕大哭。
此时的他哭的不只是娘,还有自己的命咋恁苦!
刘立柱把刘根拉起来,“别哭了!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刘根又跪在刘立柱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大腿,“俺叔,你得帮帮我,你看俺**丧事咋办好?”
刘立柱大专毕业刚工作没多久,手上也没钱。
他看着苦苦哀求的刘根,也没啥办法。
毕竟办丧事动步都要花钱,钱是硬头货,上哪去弄?就算能借到也不能去借!他太了解刘根,知道借了钱刘根还不上,还得他还!
“你起来,咱再想想办法!明天早晨,你得去姥娘家报丧。”
他凑到刘根跟前,小声出主意:“钱少就简办吧!不收礼,也别待客,让前来吊孝的人烧烧素纸,只管忙人和抬重的(抬棺材的)吃,这样就省多了。”
刘根明知道这样办丧事会被庄上人看不起,但他现在这种处境也顾不了那么多。
第二天早晨,刘根去报丧。
下过雨后,乡里的路泥泞,自行车骑不了,只能靠两条腿步行,他姥娘家离他庄十五六里路,来回得走三十多里路。
回来后,刘根感觉两条腿都快断了,还得硬撑着跪在他**棺材旁守灵。
来烧纸的人,没有一个关心刘根的,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不远处还有几个年长的妇女撇着嘴小声议论。
“狗剩他娘可白领个儿,中啥用?”
“活着没跟他享一天福,死了连个像样的活(棺材)都没有。”
“哎!他娘疼他疼恁狠,管啥经?可白疼!”
刘根听了这些议论心如刀绞,羞愧难当,只觉得颜面扫地,在老少爷们面前抬不起头!
他真切地感受到啥叫度日如年,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赶紧把娘入土为安。
第四天早晨出殡,许志远看见刘根头上顶着白布做的孝帽子,腰间系着一绺麻坯子,脚上穿着用白布蒙着的鞋已经变成泥鞋,两个膝盖上沾的泥已经结疤,上衣袖子上的泥也都半干了,额头上还沾有泥土。
人像丢了魂一样,没有一点精神,看着比要饭的还惨!
庄上其他人出殡扛的幡棍子只有大擀面杖那么粗。
刘旺给刘根刨了一颗足有碗口粗,二米多高的树,让他当做幡棍子扛着,嘴里还说着:“刘根孝顺!”
其实是故意戏弄他,让庄上的老少爷们看他的笑话。
刘根没作声,吃力地扛起树,两边各站着一个年轻人扶着他,艰难地向前走着。
后面是八个壮汉抬着他**棺木缓慢地向前走,准备去地里下葬。
忙活了大半天,刘根总算是把养他的娘送到南北坑,犹如做了一场噩梦。
下午,刘根和姐姐、姐夫一块给娘圆了坟。
刘根在他娘坟前长跪不起,大声地哭喊着:“娘啊!儿对不起你啊!没让你跟俺享一天福!”
宋开春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别哭了!再哭你娘也不能活了,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刘根和姐姐、姐夫一块回到家。他看到家里除了那几袋小麦,也没啥值钱的东西。
刘大妮看着装在化肥袋里的小麦,睹物思人,哭着说:“收麦的时候,我跟你开春哥赶到时,咱娘正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着割麦……”
刘根愣了一下,忽然瘫坐在地上,疯狂地用手打着自己的脸,哭着说:“我刘根不是人!俺对不起俺娘!没能在娘面前尽孝!”
刘大妮看刘根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心疼了,赶紧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姐弟俩抱头痛哭。
在宋开春的劝说下,姐弟俩才停止哭泣,站起来。
刘大妮含泪问刘根:“娘不在了,你今后打算咋办?”
刘根知道,娘没了,这个家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法继续呆下去了。
城里的亲娘又不认他,他现在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人了。
他顿了一下,说道:“姐,这些年我没在家,都是你跟俺开春哥照顾咱娘,这几袋麦你们拉走吧!”
刘大妮问:“那你咋办?”
刘根没回答姐姐,给娘出殡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深深地体会到没钱的难!老少爷们都是来看笑话的,没有一个人肯帮他。
他想到这些心如刀绞,一脸茫然,嘴里念叨着:“人穷了又瘦又黑,你从他门前过,他说你踩了他家粪堆;人富了,又白又胖,你从他门前过,他非拉着你给他陪客,你问他借五十,他非要给你一百!”
他长叹一声,大声说:“再穷不过要饭,不死总会出头!我刘根总有一天会混出个样来,让那些看不起俺的人都来巴结俺!”
刘根说完,拿起他爹活着的时候给他买的笛子,扬长而去。
刘大妮知道刘根手里没钱,不放心他就这样走了,想给他拿点路费,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正要去追刘根,被宋开春拦下。
等刘根走远,宋开春搂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刘大妮劝道:“你那点钱就是给了他也没多大用处,再说咱的钱也不是容易挣的。”
刘大妮沉默,看着刘根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次,刘根没再找任何人帮忙,直接坐火车去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