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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忠顺王府。
不,现在应该称之为社稷辅理亲王府。
自打那道加封的圣旨下来,这座原本就煊赫无比的王府,更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几乎要将门前那对镇宅的石狮子都给挤碎了。
往日里那些对新政阳奉阴阴违、敢怒不敢言的宗室亲贵、旧派勋臣,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红光满面,如同过节一般,每日里都来王府请安问好,言语之间,极尽谄媚吹捧之能事。
“王爷!不!亲王殿下!您如今可是我大周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啊!”
“可不是嘛!圣上终究是圣明了一回,知道这天下,离了您老人家,离了咱们老祖宗的规矩,是万万不行的!”
“那贾环小儿,仗着几分算学小道,便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如今殿下您出山,看他还如何猖狂!”
正堂之上,新晋的社稷辅理亲王,忠顺王,正满面红光地端坐于太师椅上,听着耳边那潮水般的恭维,只觉得通体舒泰,连骨头都轻了几两。
他得意地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权欲得到极大满足后的自得与轻蔑。
妥协了!
他那位好侄儿,那个一心只想着用寒门竖子来打压他们这些宗室肱骨的年轻皇帝,终究还是在这滔天的天灾与人言面前,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
什么“国之利刃”,什么“经世之才”,在真正的“祖宗之法”面前,在他们这些代表着皇族正统的血脉面前,不过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技**巧!
“哼!一个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国事!”
忠顺王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顿,脸上满是倨傲,“本王早就说过,这天下,终究是我朱家的天下!治国,靠的是德行,是规矩!不是他那些花里胡哨的纸片子!”
他口中的“纸片子”,自然指的是贾环一手推行的“国信券”与“荣国商钞”。
“殿下说的是!”
一名王府幕僚连忙上前,谄媚地笑道,“如今圣上将这天下最大的钱袋子赈灾粮款,都交到了您老人家的手上。这宝钞司,没了钱,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看他们还如何兴风作浪!”
“不错!”
忠顺王阴冷一笑,那双老眼里,闪烁着贪婪而又狠毒的光芒,“圣上既然将这差事交给了本王,本王,自然要好生‘监督’,绝不能让国库的一文钱,被那些奸佞之徒,白白糟蹋了!”
他口中说着“监督”,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将这笔数额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巨额赈灾款,变成自己扩充势力、收买人心、甚至豢养私兵的本钱!
……
忠顺王果然是雷厉风行。
得到任命的第二天,他便带着一众亲信,大张旗鼓地,亲临了位于京城的“宝钞提举司”总号。
彼时,薛宝钗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各路人马,调拨着从北地借调来的粮食,稳定着京城的粮价。
整个宝钞司,忙而不乱,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忠顺王的到来,如同一颗被扔进机器里的石子,瞬间让一切都停滞了下来。
“本王,奉旨前来,监督赈灾粮款之一应发放、调拨事宜!”
忠顺王大马金刀地往衙门正堂一坐,看也不看薛宝钗,只是对着那些忙碌的文吏,颐指气使地道,“将你们所有关于此次蝗灾的账目、文书、调拨令,统统给本王搬上来!本王要一笔一笔地,亲自核查!”
薛宝钗眉头微蹙,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笑容。
她知道,这是贾环“欲使其亡,必令其狂”计划的第一步,她要做的,便是配合。
“王爷说的是。”
她屈膝一福,柔声道,“只是,如今灾情如火,每日里调拨的粮款多如牛毛,若是一一核查,怕是会耽误了救灾的大事……”
“放肆!”
忠顺王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军国大事?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更要慎之又慎!耽误了?哼!本王看,是你们心中有鬼,怕被本王查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他根本不给薛宝钗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命自己带来的亲信,强行接管了宝钞司的账房,以“监督”为名,对每一笔款项的支出,都设置了无比繁琐的审核流程。
一时间,宝钞司的工作效率,锐减了九成!
无数加急的粮款调拨令,都堆积在案头,只因缺少了他忠顺王府的一枚王印,便迟迟无法发出。
……
消息传到西北安西都护府时,已是十日之后。
年富听完京城信使的汇报,气得一拳砸在沙盘之上,怒吼道:“欺人太甚!这老匹夫,分明是公报私仇,拿那数千万灾民的性命当儿戏!大人!我们不能再忍了!末将这就上书圣上,弹劾他一个‘玩忽职守,贻误军国’的大罪!”
王景弘坐在一旁,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他如今已是贾环这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唯有贾环,正悠闲地品着一杯新到的西域红茶,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反而带着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弹劾?为何要弹劾?”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道,“王爷乃社稷辅理亲王,奉旨监督,本就是分内之事。他老人家严谨认真,为国库把关,这是好事啊。我们做臣子的,理应全力配合,岂能有半分怨言?”
“大人?”
年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不能有怨言,”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我们,还要‘感谢’他。”
他取过纸笔,竟真的亲手写下了一封措辞谦卑、极尽恭敬的信。
信中,他先是为宝钗的“不懂规矩”向王爷致歉,随即,盛赞王爷高风亮节,明察秋毫。
最后,更是“主动”提出,因宝钞司人手不足,恐有疏漏,恳请王爷能代为掌管一笔五十万两的、用于河南灾区“以工代赈”的专项款项的调拨大权,以显王爷之“仁德”。
“将此信,立刻送往京城忠顺王府。”
贾环将信封好,递给年富,“另外,再传信给宝钗。告诉她,从今日起,凡王爷所请,一概应允。凡王爷所求,一概满足。他要人,便给人。他要权,便给权。我们,要让他觉得,这宝钞司,已经是他自家的后花园了。”
年富和王景弘看着贾环,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以天地为棋盘,以人心为棋子,正在布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看懂的、惊天大局的魔神。
……
京城,兴复会秘密据点。
青铜面具之下,刘同看着从西北传来的、贾环的最高密令,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寒光。
“主上令:天罗地网,正式张开。目标,忠顺王府一应党羽。只记,不杀。我要他们每一笔贪墨的银两,每一次的密会,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给我记在纸上。我要一份,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遵命!”
数十名同样戴着面具的“兴复会”暗探,如同融入黑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据点中散去。
他们化身为酒楼的伙计,青楼的龟公,钱庄的账房,甚至是……
王府门前一个不起眼的乞丐。
一张无形的、名为“罪证”的天网,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整个忠顺王府,连同那些自以为得计的旧派勋贵,都笼罩了进去。
而此时的忠顺王,在收到了贾环那封“谦卑至极”的信,并真的得到了那五十万两白银的调拨大权后,他最后一丝的警惕,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愈发地张狂,愈发地肆无忌惮。
他开始安插自己的亲信,从户部的小吏,到地方的知州,凡是能插手赈灾事务的,他都换上了自己的人。
他甚至开始与地方官吏勾结,以“虚报灾情”、“冒领粮款”等方式,大肆侵吞那笔本该用于救命的巨款。
而这一切,都被他最信任的、也是最贪婪的王府大管家赵全,一手经办。
赵全,跟了忠顺王一辈子,深得其信任。
主子吃肉,他自然能跟着喝口浓汤。
这一日,他接到了一封来自河南归德府新任知州王明远的密信。
信中,王明远暗示,归德府有一批“无主”的灾民工钱,约莫十万两,可以做些“手脚”,献给王爷,以表忠心。
赵全看得是心花怒放,当即约定,三日后,于京郊的一处秘密庄园,当面“交接”。
他却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王知州”,本就是“兴复会”安插在官场多年的一枚暗子。
而这场所谓的“交接”,从一开始,便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
陷阱。
三日后,京郊庄园,密室之内。
赵全看着“王知州”呈上来的、那厚厚一沓的十万两银票,笑得是见牙不见眼。
“王大人,你很好!你这份忠心,王爷一定会看到的!”
赵全拍着王明远的肩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为王爷分忧,乃是下官分内之事。”
王明远一脸恭敬,随即,又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只是,管家大人,这笔款项,数目巨大。下官回去,账目上……不好平啊。您看,是不是能给下官,留个凭据?也好让下官,堵住下面那些人的嘴。”
“凭据?”
赵全眉头一皱,但转念一想,对方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拟个条子来。”
王明远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收据”,恭敬地呈上。
那收据上,写的都是些“采买粮草”、“修缮河堤”之类的寻常名目,看不出任何破绽。
赵全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得意忘形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代表着忠顺王府的私印,重重地盖了上去!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盖下印章的那一刻,对面那位“王知州”,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冰冷的、任务完成的精光。
更没有看到,在那张看似寻常的“收据”宣纸夹层之内,用一种特殊的、遇水方能显形的药水,早已写下了一行足以让整个忠顺王府都抄家灭族的、大逆不道的文字“收,归德府‘以灾养兵’军资,拾万两整。凭此据,共谋大事!”
当赵全心满意足地揣着银票,离开庄园时。
刘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密室之中。
他从王明远手中,接过那张盖着鲜红王府大印的“收据”,对着烛火,小心翼翼地哈了一口气。
那行隐藏的、致命的罪证,缓缓地,浮现在了纸上。
青铜面具之下,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
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