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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背上的平台塌陷了小半,原本载歌载舞的乐师,缺失了两位,断口处参差不齐,残留的躯体也布满蛛网般的裂纹,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最刺目的是平台正中主奏者的位置——那乐师的头颅,整个缺失了!
断颈处狰狞外露,徒留一片惨白胎骨。
其他仅存的四位乐师,面容亦是全部糊化,只余下模糊的釉彩团块,莫说神情气质,连五官位置都一片混沌,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砂纸,狠狠打磨掉了所有的细节和灵气。
一种强烈的悲凉感弥漫在整个修复室,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哀叹。
工作台旁围着几位穿着白大褂的修复师,此刻个个面有难色。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专家姓吴,看到方敬儒引着林晚意进来,推了推眼镜,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和无奈:“方馆长,林先生……这……您二位请看,乐师面容的问题,尤其是点翠技艺,已经完全失去了载体依据……我们动用显微技术扫描过所有残留面颊区域,都找不到可供三维重建的足够特征点……甚至无法确认这些乐师的性别……”
他身后另一个年纪稍轻的修复师也摇头补充:“更棘手的是,那传说中的点翠装饰位置。我们翻遍所有唐墓出土乐俑图像资料,发现类似造型的点翠运用极不固定,多在眼尾、眉心、发饰甚至唇角……没有规律可循!它更像是古代工匠随心所欲、根据当时灵感和手边材料即兴而为的‘神来之笔’。如今要在无脸的基础上凭空创造这种‘神韵’,比对着残缺的经文默写梵文更难百倍!”
方敬儒看着工作台上那令人窒息的残缺瑰宝,儒雅的脸上也透着沉痛。
他转向林晚意,语气恳切而沉重:“林先生,我知此事强人所难。只是……这不仅仅是一件器物,它是盛唐艺术的一个截面,一段凝固的乐章。若能使之重焕光彩,意义非凡。不知……”
他没有说下去,目光里却蕴藏着一丝期待的火星和更大的忧虑。
林晚意没有说话。
她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工作台边缘,距离那破碎的骆驼乐俑仅一步之遥。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如寒潭之水,紧紧锁在那几片模糊的面颊空白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
修复室里的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吴专家和其他人屏息凝神。
他们看着这位被方馆长如此推崇的“晚香先生”会如何回应这注定是失败的命题。
只见林晚意微微俯身,距离骆驼的残躯更近。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骨节匀停,皮肤细腻,一看便是浸**于精巧技艺多年,却又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食指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极其轻缓地,触碰上那主奏者断颈处光滑的、冰冷的胎骨断面。
指尖沿着断口边缘,极其缓慢地移动,如同在**一道新鲜的创伤。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指尖触摸的不是陶土,而是某种无形的、跨越千年时空流逝的哀伤气韵。
随后,指尖落下,轻轻划过旁边另一位模糊乐师脸上混沌的釉彩疙瘩,如同掠过一张失忆者的脸。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像怕惊醒了沉睡千年的尘土精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修复室里静得只能听到众人克制的呼吸声和林晚意指尖偶尔划过陶体时极其轻微的摩擦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刻钟。
林晚意终于直起身。
她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千年陶土的冰冷质感。
“可以修复。”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修复室内,带着一种冰镇泉水般的清冽笃定。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吴专家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您是说……可以……尝试修复整体结构?这陶体修复,我们有信心……”
“不是结构。”
林晚意打断了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模糊的脸上,“我要复原的是乐师的容貌和神情,以及被岁月抹去的点翠之痕。”
哗——
尽管众人竭力克制,倒吸凉气的声音依然在修复室里清晰可闻。凭空复原?还要复原点翠?这已经不是“尝试”,而是近乎妄言了!
“这……林先生……”连方敬儒的心都沉了一下,儒雅的脸上也透出难以置信,“这……如何可能?证据材料完全缺失……”
林晚意转过身,面向众人。
她的神情依旧平淡,眼中那份锐利却仿佛凝成了某种实质的力量。
“方馆长,诸位师傅,失传的点翠技艺,其神髓并非只在鸟羽之色,更在于那点睛般赋予泥胎以生命灵动的一笔之‘韵’。器物虽损,然其骨血、其魂魄未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点翠之痕,存于何处?不在图谱记载,而在‘势’中!观其躯干动态,察其陶土塑痕之流向,推其乐舞之韵律关节。眉梢飞扬处当是何处点翠增光?朱唇含笑意时应在哪方流光溢彩?陶俑沉默千年,但它们的筋骨肌肉未曾说谎,乐者双手摆势、身形转折处,处处残留着匠人所赋之‘意’。晚香一脉,修的不仅是器物形质,更是循气追魂!我需七日,独居此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几片令人绝望的模糊面孔,清冷的字句如同玉石相击:
“既知点翠在神而不在骨,便不算凭空生造。乐者的面容五官,亦同理。虽无具体参照,但其姿态、手势、乐器、周身衣纹流转之韵致,皆可推导其仪态情状。或扬眉击鼓而意气风发,或低首抚弦而情思婉转……残缺处,便是千年后邀我续写之空白!七日之内,必令其重绽华彩!”
她话音落时,修复室内落针可闻。
吴专家张着嘴,厚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下意识地搓着白大褂的衣角。周围的修复师们面面相觑,眼中混杂着震惊、怀疑,还有一丝被那强大自信所激起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