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元穗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正欲开口,便被夫子训斥了一句。
“今早老夫就瞧着你不对劲儿,眼皮子都快黏到一处去了,前些日子不见你来上学,怎么的?今日更为懈怠?你这成何体统!”
他语气陡然变得恨铁不成钢:“瞧瞧人家林月妩,同样是女子,人家何时有过这般失仪?”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林月妩。
却瞧见,这位被夫子赞誉的林府贵女,维持着那优雅支额的姿态,纤长的眼睫已沉沉阖上,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得正香。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在文华堂里格外清晰。
老夫子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
他猛地扭头,恶狠狠剜了眼祝元穗。
“你、你竟还敢笑?”
老夫子浑身发抖,手中戒尺指向林月妩的方向,声音都气得劈了叉:“林月妩!你也给我站起来!”
林月妩被这声怒喝惊得一颤,长睫猛地掀开,眼底瞬间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茫然。
瞥见是夫子,她稍稍收敛了些。
从容起身,姿态无可挑剔。
夫子见她配合,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月妩啊,你素来勤勉,老夫是知道的,只是,即便在家钻研学问再如何痴迷忘我,也要顾惜身体,莫要熬坏了精神,影响了白日上课才好,下不为例。”
林月妩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学生知错,谢夫子教诲。”
祝元穗垂下头,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儿。
听听,这像话吗?
同为上课睡觉,凭什么林月妩就是痴迷学问,自己就是“懈怠学业”?
这偏袒还能再明显点吗?
恰在此时,下学的钟声敲响。
夫子板起脸,对着祝元穗训斥道:“祝元穗,目无尊长,懈怠学业,屡教不改,今日所讲《诗经·淇奥》一篇,罚抄五遍,抄不完,不许离开这文华堂一步。”
“林月妩,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是。”林月妩应得干脆利落,转身收拾书箧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僵立着的祝元穗。
眼底闪过一丝轻蔑与得意。
被祝大学士与贵妃护着又能如何?
天月学堂是她林月妩的主场。
她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步履轻盈地随着人流离去。
偌大的文华堂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祝元穗一人,对着摊开的《诗经》,还有案几上厚厚一沓空白的宣纸。
“倒霉,真是倒霉!”
祝元穗愤愤地抓起毛笔,蘸饱了墨,狠狠在纸上划拉着,“这个林月妩怎么到处给人灌迷魂汤?”
她一边抄,一边小声地咬牙切齿地嘀咕,小脸气得鼓鼓的,皱巴巴地写满了“我很不爽”四个大字。
埋头疾书的祝元穗并未注意到,文华堂外,一道颀长的玄青色身影悄然出现。
燕淮自枢密院出来,经过天月学堂,恰逢下学时候,却并未瞧见祝元穗的身影。
他不由得有些担忧,便下了马车进了天月学堂。
空寂的学堂里,只有少女那带着浓浓怨气的低声碎碎念。
燕淮隐在门边的阴影里,目光落在了那个伏案奋笔的身影上。
燕淮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舍不得惊扰这独属于他的风景。
燕淮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昨日她无意识呢喃的场景与眼前这光景重叠,他眼中装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深。
燕淮的脚步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眼睁睁瞧着方才那沙沙的书写声渐渐稀疏。
笔尖划过纸页的力道也轻缓下去。
祝元穗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
支撑着下巴的手肘一滑,她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栽,额头差点磕在书案上,又迷迷糊糊地坐直,甩甩头,强撑着又写了两行。
最终,那沉重的眼皮还是彻底合上了。
她歪着头,枕着自己抄写的半篇《淇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颊边,随着呼吸微微拂动。
方才还气鼓鼓的小脸,此刻在睡梦中舒展开来,显出几分不设防的恬静。
燕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等了片刻,确认她已睡熟,这才放轻脚步,悄然走到她的书案旁。
案上摊着她抄写的纸张,字迹从开始的愤懑潦草,到后来的勉强工整,再到最后几行已是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显方才的挣扎已经是强弩之末。
燕淮嘴角一抽,仔细看了几眼那游龙走凤般的字迹。
这般龙飞凤舞,便是神仙来了,也未必认得出写的是什么。
估摸着祝元穗醒来,看到自己这鬼画符,也得憋不住笑。
燕淮的目光转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惜。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轻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她压着的宣纸抽了出来,生怕惊醒了她。
随即,他在她身侧的位置撩袍坐下。
案上有备用的笔墨。
燕淮执起一支紫毫,蘸了墨,目光扫过她摊开的《诗经》原文,又垂眸仔细看了看她抄写的字迹。
她的字不算顶顶娟秀,却自有一股洒脱的筋骨。
像她的人,看着带刺,实则笔锋藏软。
燕淮越看是越欢喜,好似帮她抄书,也是与她更拉近了一些距离。
燕淮手腕微微转动,模仿着她的字迹,将方才听到的任务开始继续往下进行。
一直抄写够了五遍。
他才放下毛笔,吹了吹上面的墨渍。
燕淮微微侧眸,瞧见祝元穗睡得更香甜。
他喉结微动,指尖在袖中蜷了又蜷,终究只是克制地拂过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
将那几缕调皮的发丝轻柔地别回她耳后。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心口一阵悸动,耳根也悄然染上薄红。
穗穗……
他无声地唤了一声,手指虚虚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感觉到她手背有些发凉,便大着胆子再次往下压了压。
二人的手交叠,燕淮不自觉地,身子也朝着那张沉睡的脸,靠近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