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颠簸的普桑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马文亮靠在后座,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抽搐。
叶凡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那张比锅底还黑的脸,心中一片平静。
棋盘上,最关键的一颗子已经落下。
张海涛费尽心机布下的死局,被他借力打力,硬生生盘活了。
他不仅没被那一百万的“毒药”呛死,反而借着这股东风,请来了陈望道这尊真神,还顺手把马文亮这个监工,变成了项目的“大管家”。
现在,这位大管家正被架在火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叶凡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马总监,回去了还得辛苦您,这第一笔启动资金的审批流程,咱们得抓紧。工地上百十号人张着嘴等着,陈老先生也答应了,万事俱备,就差您这东风了。”
马文亮猛地睁开眼,眼里的血丝像是要爆开。
他死死地瞪着叶凡的后脑勺,那眼神,如果能杀人,叶凡已经千疮百孔。
东风?
这**是催命符!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
回到青山镇的临时指挥部,天色已经擦黑。
工棚里灯火通明,孙兆龙、王主任他们一见车回来,立刻围了上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马文亮,那热切的目光,像是在迎接一位凯旋的将军。
“马总监!辛苦了!您出马,果然是一个顶咱们十个!”孙兆龙的大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一把抓住马文亮的手,用力摇晃着,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
“是啊,是啊,马总监,您就是咱们项目的定海神针!”
“陈老先生都请来了,咱们康复中心成功了一大半,头功必须是您的!”
一声声高帽不要钱似的扣上来,马文亮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晕头转向。
他看着这群前两天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专家,此刻一个个笑得比花还灿烂,心里那股憋屈的火,烧得更旺了。
他想发作,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人家在夸你,在捧你,你总不能说“都**给老子闭嘴”吧?
叶凡适时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本厚得像砖头的预算报告,直接塞到马文亮怀里:“马总监,您看,这是咱们的第一批采购清单,您昨天也研究过了。现在陈老先生同意出山,这些设备和药材就更是刻不容缓。您受累,给签个字吧?”
马文亮抱着那份滚烫的报告,感觉像是抱着一颗炸弹。
他翻开第一页,就是骨科李主任申请的那张三万块一张的意大利进口按摩床,后面附着十几页他根本看不懂的人体工学报告和外文资料。
他想说“太贵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旁边这位刚被请来的陈老先生的“御用大夫”孙兆龙,怕是能当场跟他辩论三个小时的“中医专家腰椎健康与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重要关联性”。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马文亮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犯人。
他颤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支代表着权力的派克钢笔,笔尖在“同意”两个字上悬了半天,最终重重地落了下去。
签完字,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好嘞!”孙兆龙一把抢过报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同志们!咱们的‘财神爷’批了!康复中心,正式点火!”
工棚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马文亮看着眼前这群欢呼雀跃的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监督者了。
从他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牢牢地绑在了叶凡这条船上。
船要是翻了,他这个“大管家”,第一个淹死。
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意。
他请来了叶凡这个“瘟神”,现在想送都送不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马文亮而言,简直是一场炼狱般的折磨。
他那位“财务总监”的头衔,被叶凡和手下这帮专家用到了极致。
“马总监,早啊!这是德国‘普迪思’缝合线供应商的合同,全德文的,您给审审?顺便把预付款的单子签一下,人家等着我们汇款呢。”孙兆龙端着一杯热豆浆,笑呵呵地敲开了他的房门。
马文亮看着那满纸的德文,感觉眼冒金星。
“马总监,吃饭了?正好,我这儿有个事向您汇报。我托人从长白山联系了一家专门供应野生药材的参茸行,对方要求我们先支付一笔保证金,您看这事……”内科王主任端着饭盒,恰到好处地坐在他对面。
“马总监,还没睡呢?我这儿有个关于意大利按摩床的安装视频,全景声,蓝光画质,您要不要一起欣赏一下,研究研究怎么摆放最符合咱们的风水?”骨科李主任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
马文亮快疯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当官的,是来给这帮人当保姆,当翻译,当会计,当采购的!
他带来的那两个财政局的会计,早就在三天前对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白条和发票举手投降,哭着喊着回县里了,临走时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他想撂挑子不干,可叶凡总能用最诚恳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
“马总监,这可不行啊!您是县委派来的主心骨,您要是撂挑子了,我们这群人可就没方向了。项目出了问题,张书记怪罪下来,我们担不起,您……您也担待不起啊!”
是啊,他担待不起。
这个项目现在是全县的明星工程,市里都挂了号。
陈望道这尊大神也被请来了,要是项目因为资金或者采购问题停滞了,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他这个“专项基金监督管理小组组长”。
他被套牢了,死死地。
一周后,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在村民们自发的夹道欢迎中,开进了青山镇。
陈望道背着一个药箱,从车上下来。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对襟衫,眼神扫过那些热情淳朴的村民,没什么表情,但也没了在白马镇时的那种疏离。
叶凡为他安排的住处,就在工棚旁边一间最安静的屋子,里面按照他的要求,只放了一张硬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陈老,条件简陋,您先将就一下。”叶凡说。
陈望道把药箱放下,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正在平整的土地上,推土机和挖掘机轰鸣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摊子铺得不小。”陈望道开口了,声音不大,“希望不是个花架子。”
就在这时,马文亮黑着脸从不远处的办公室走出来,正好看见陈望道。
他下意识地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陈望道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马局长,几天不见,你这脸上的官气,怎么变成怨气了?心火攻心,肝气郁结,这不是好兆头啊。晚上是不是睡不着,还掉头发?”
马文亮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他最近确实失眠多梦,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可这老东西怎么知道的!
“我……我好得很!”他梗着脖子,挤出一句话,落荒而逃。
看着马文亮狼狈的背影,孙兆龙他们憋笑憋得脸都紫了。
陈望道的到来,像一剂强心针,让整个项目彻底活了起来。
他没有参与任何行政事务,每天只做三件事:看病,指导,骂人。
他给王铁柱家那身子虚弱的孩子开了几副调理的方子,几贴药下去,孩子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一时间,“陈神医”的名声不胫而走,每天都有十里八乡的村民慕名而来,把临时诊室的门槛都快踏破了。
他对专家们也毫不客气。
“你这针灸手法,是跟体育老师学的?穴位都找不准,还想治病?”
“你这药方,君臣佐使乱七八糟,跟大杂烩似的,你是想救人还是想害人?”
孙兆龙这些在市里都横着走的专家们,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却没一个敢还嘴的。
因为人家骂完之后,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问题,然后亲手示范一遍,那效果,高下立判。
短短半个月,整个团队的氛围焕然一新。
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为了技术的钻研和精进的风气,在青山镇这片工地上悄然形成。
然而,树大招风。
这天晚上,叶凡正在和陈望道讨论康复中心的中药房布局,苏沐秋的电话打了进来。
“叶凡,出事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县里现在有人在传,说你们那个康复中心是挂羊头卖狗肉,请来的老专家是个骗子,专门忽悠乡下人。还有人写了匿名信,直接寄到了市卫生局,说你一个西医,胡搞中医,要求市里派调查组下来。”
叶凡的眉头皱了起来。
“谁在背后搞鬼?”
“暂时不清楚。”苏沐秋说,“但我打听到,县中医院那边,最近对你们意见很大。你们把陈望道请了去,还搞得这么大阵仗,抢了他们的风头。而且,带头散播谣言的,好像跟县里一个叫‘百草堂’的私人诊所有关,那家诊所的老板,背景不简单。”
挂了电话,叶凡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工地的星星点点灯火,眼神变得深邃。
张海涛的明枪被他躲过去了,现在,暗箭又来了。
他知道,这盘棋,远没有到终局的时候。
每一个对手倒下,都会有新的对手站出来。
官场,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手术台,切掉一个肿瘤,很快又会有新的病灶出现。
他拿起手机,给钱国栋发了一条信息。
“钱书记,睡了吗?有点事,想跟您请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