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王磊从洗得有些发白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本红色的、印着烫金五角星的证件。
证件本身不大,但在钱若松这种人的眼里,那抹红色,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眼。
看到证件的一瞬间,钱若松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镇定,“唰”的一下,就跟被冷水泼过的纸一样,彻底垮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源于某个可怕记忆的恐惧。
“军……军管会?”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下意识地就想把门关上,仿佛这扇薄薄的木门能把他和门外这个代表着新政权的可怕男人隔离开来。
但王磊的脚,早就不动声色地卡住了门缝,纹丝不动。
“钱同志,别紧张。”王磊的声音依然平静,不高不低,却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们是人民**的干部,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不会把你怎么样。”
这句安抚的话,反而成了压垮钱若松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抵抗瞬间土崩瓦解。
他慌忙拉开门,像是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惹来天大的麻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把王磊拽了进去。紧接着,他又像做贼心虚一样,飞快地探头朝院子里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砰”的一声,把门死死关上,还颤抖着手把那根老旧的木门栓给插上了。
屋里很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户透进点灰蒙蒙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烟草、隔夜饭菜和霉味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一张摆着算盘和几本破旧账本的桌子,一个掉了漆的旧柜子,几乎就是这个家的全部家当。
“同……同志,您……您快请坐,快请坐。”钱若松像是被吓破了胆,手忙脚乱地给王磊搬来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那板凳的一条腿还有点瘸,他用袖子在上面擦了又擦,生怕有一点灰尘。
安顿好王磊,他又转身去倒水,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手抖得连暖水瓶的塞子都拔了好几次才拔下来。
王磊平静地坐下,目光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充满了贫穷和压抑气息的小屋。他心里有数,对付这种人,急不得。
等钱若松把一杯晃晃悠悠、撒出来不少的热水,双手捧到他面前时,他没有接,而是抬起眼,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对方所有的伪装,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了口。
“钱会计,别忙活了。我们聊聊。”
他的语调很平缓,像是在和老邻居拉家常,但说出的内容,却让钱若松如遭雷击。
“五年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底,你在王府井大街的‘恒信洋行’,当过见习记账员,对吧?”
王磊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钱若松的耳边轰然炸响。
“哐当!”
钱若松手里的搪瓷茶杯瞬间失手,掉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上下打战。
“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什么洋行……”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眼神慌乱地躲闪着,看向墙角,看向地面,就是不敢和王磊对视,“同志,您……您肯定是找错人了!我……我就是个普通的小会计,一直在家给街坊邻居算算账,没……没去过那种地方……”
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反而让王磊心里彻底踏实了。
没找错人!就是他!
王磊没有继续逼问,他知道对付这种常年活在恐惧里的知识分子,一味的高压只会让他彻底闭嘴,变成一个撬不开的蚌壳。
他身体微微前倾,放缓了语速,用一种推心置腹的、甚至带着点安抚意味的真诚语气说道:“钱会计,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是军管会,是人民**。我们这次来找你,不是为了追查你过去在洋行工作的事情,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是历史遗留问题,组织上有明确的政策,只要你没做过伤天害理、对不起人民的事情,我们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看到钱若松剧烈起伏的胸口稍稍平复了一些,才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我们只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放心,只要你配合调查,如实说明,我保证,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只是想搞清楚一件事。”
王磊盯着他那双写满了恐惧的眼睛,一字一顿,吐出了几个字。
“关于,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
“九十五号院”五个字一出口,钱若松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头和力气,“扑通”一声,整个人瘫坐在了床沿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根在他心里头死死紧绷了整整五年的弦,终于,在这一刻,被王磊轻描淡写地,彻底拨断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那滩水渍和碎瓷片,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
王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他知道,这种积压了数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大杂院里,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和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模糊地传进来。
过了许久,钱若松才缓缓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你们……是为了那个老太太……来的吧?”
王磊心中一凛,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钱若松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精气神的叹息。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回忆,眼神中充满了至今都无法挥之不去的恐惧。
“那个老太太……她可不是什么五保户啊……”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最廉价的“大前门”牌卷烟,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着,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他却像是要从这烟气里,汲取一点点面对那段恐怖回忆的勇气。
“那是四八年底,北平城解放前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我当时只是个刚进洋行没多久的见习生,什么都不懂。那天,我们洋行的大班,就是那个英国老板,破天荒地亲自从他那豪华的办公室里出来,到大厅里去接待了一位客人。我当时就在门外候着,亲眼看见的。”
“来的,就是那个老太太。她虽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粗布衣裳,头发也花白了,看着跟街上那些普通老太太没什么两样。但那气度,那眼神……乖乖,那根本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有的。她走进我们洋行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看人的眼神,是从上往下看的,就像……就像庙里高高在上的菩萨娘娘,在看脚底下跪着烧香的那些香客一样,又冷又硬,看得人心底里发毛。”
“后来,大班让我进去,处理一些文书的誊抄工作。我这才知道,那个老太太,要把整个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那座气派得吓人的三进大宅子,全都转手出去。”
“可最奇怪的是,”钱若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那份转让协议上,买家的那一栏,是空的!大班用英语严厉地警告我,说这是位连他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在处理家产,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办完事就把这件事从脑子里给我烂掉!否则,我的尸体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
“我当时年轻,好奇心重,又害怕。就趁着大班转身去打电话的时候,偷偷多看了一眼。我在那份最原始的、前朝留下来的地契上,看到了那个老太太的本名。”
王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几乎是贴着桌子,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她叫什么?”
钱若松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恐惧。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
他看着王磊,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似乎在恳求对方不要再问下去。
因为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禁忌。
说出来,会死。
这五年来,这个名字就像一个梦魇,死死地缠着他,让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王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稳而锐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
终于,在长久的对峙和内心的天人交战后,钱若松彻底崩溃了。他闭上眼,仿佛认命一般,嘴唇微微张开,用尽全身的力气,准备吐出那个埋藏了多年的惊天秘密……
……
作者有话说:
老太太究竟是谁?这个名字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一段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前朝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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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同一时间,准时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