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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年,十多年过去。
又有流民自各地迁徙而来,或为战乱,或因天灾,或因苦徭,据了高昌旧地。
新佛落座,旧寺新颜。
黄土白骨之上,繁华渐复。
你冷眼旁观,每日捧钵诵经,送雨泽土。】
…
【第五百八十五年,又是二十年过去。
山下新来的流民,于旧地之上另起繁华。
聚族,开国,立教,上山献祭祈愿,一如当年。
他们大部分来自东土,文字一脉相承,继承了“高昌”国名,以新旧区分。
春花秋月,香火鼎盛,好似往日再来。
你藏巨虎岭中,不与之接触,只漠然旁观。
看他起大寺,等他寺塌了。】
…
【第六百年,有和尚东来,欲西行求取真经。
其于城中宣法,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国中诸大德无有不服,称其为佛子再世。
国主赠七宝、袈裟、锡杖,欲留他长居,册为国师,以奉左右。
和尚低眉,言此行西去,为求真经教化众生,岂可因荣华富贵,而忘初心?
国主心悦诚服,乃率百官送行。
知城外绝岭,有山神灵验,佑风庇雨,和尚临行前上山寻你论道。
你避而不见,却因诵经泄了气息,终被其寻至。
你才发现,这和尚与五十年前那西行取经人,竟是生得一模一样!
眉心一点朱砂,吐露佛光如蝉。
他说与你似曾相识,当属有缘,便打开话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又是个话痨。
说幼年经历,说寺中见闻,说西行路上的妖魔鬼怪……
语气神态,皆与五十年前那和尚,一模一样。
都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可你觉得,眼前这人,便是当年那人。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月上中天,和尚兴尽乃辞,留赠褪色僧衣一件,为其亲手所缝制。
你手捧僧衣,犹豫再三,终是道出五十年前取经人之事。
和尚说,既有佛祖保佑,各路菩萨相护,如何会葬身妖腹?
你想起惨死的伥鬼,冷笑不语。
和尚半信半疑,说要找菩萨问个明白。
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流沙河上,惊涛骇浪,巨妖复现,食肉饮血,炼颅为珠,一如五十年前。
你默默叠好僧衣,藏于山神庙中。
次日,佛光落于山上,却是那老僧降下莲台。
他说你诽谤世尊,念了几百年经,也消不去心中戾气,冥顽不灵,不可教化。
一杖打下,砸碎你脑颅。】
【你死了。】
……
“这是……这是唐三藏的前世!”
半晌,刘晟缓过劲来,头胀如擂鼓,不由揉了揉太阳穴:
“西游记里说,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吃了唐僧前九世的肉身,把颅骨炼做佛珠,挂在胸口。”
炼颅为珠……怎么和师父有点像?
倒是那佛门,果然是嘴上慈悲,心肠歹毒,说一句不好,就要折磨人七天七夜。
也罢,不说就不说,我就老实等黄风大王来,然后再找机会脱劫——
【第三百二十一年,你屠遍巨虎岭……】
…
【第六百年,有和尚东来,欲西行求取真经,度化世人。
其音容笑貌,皆与五十年前取经人无异,佛法精深,折服高昌国上下。
临行前,他上山寻你论道,言你似曾相识,若神交已久。
你冷漠不语,任其聒噪。
和尚唠叨一宿,说东土纷乱,五浊恶世,百姓疾苦,欲得真经度化世人。
最终留赠褪色僧衣一件,合十而去。
是日,亡于流沙河中,头颅成珠,血肉做酒。
你漠然不语,将褪色僧衣叠好,藏于山神庙里。
裂身放血,捧钵诵经,一脸虔诚——
南无……
阿弥陀佛。】
…
【第六百五十年,又有和尚东来,欲西行求取真经。
高昌国中佛门大兴,三步一塔,十步一寺,香火鼎盛。
闻有东土高僧前来,上下欢喜,办水陆法会,兴师动众。
和尚登坛说法,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佛光普照百里地界。
更有伽蓝现身,比丘梵唱,恍若佛子临尘,妙相威严。
国主喜不自禁,献宝图一卷,乃是五十年前取经人之画像。
画中人宝相庄严,眉心一点朱砂,吐露佛光如蝉。
与眼前人,竟是一般无二。
怪哉,怪哉。
和尚彻夜不眠,对画诵经一宿,心绪难平。
于是拜访耄耋,探听五十年前取经人,终上山寻你,欲问前事。
你沉默不语,只捧钵诵经,口念“阿弥陀佛”。
和尚恍然,道了声“原来如此”,留赠褪色僧衣一件,乃去。
亡于流沙河上。
是夜,老僧现身。
言高昌国主不敬佛法,心怀怨怼,当身死国灭,永坠阿鼻。
令你子时三刻下山——
灭国,绝嗣。
你依令行事,裹阴风下山,见得城中香火鼎盛,信众礼拜诵经,无论老幼,皆心怀虔诚,乞求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
哈哈!
你心头冷笑,阴风乍起,飞沙走石,蚀骨销魂,遮天敝地。
一个时辰后,你回山念经。
山下佛国,已是废墟一片,寺塌塔毁,佛头落地。
十万信众,共赴黄泉。
只因,
一张画像。
南无……阿弥陀佛。】
…
【第六百八十年,三十年过去。
山下旧址上,再立新国,因依傍流沙河,而名流沙国。
国主因高昌旧址残迹,不信佛教,又兴修水利,轻徭薄赋,使国泰民安。
逢年过节,祭三牲于你,酬谢毫雨。
你不予理会,每日捧钵诵经,裂身放血,冷眼旁观。】
…
【第七百年,二十年过去。
流沙国越发兴旺,不尊仙,不敬佛,日子却蒸蒸日上。
一日,城中来了个东土和尚,言称欲去西天取经。
见城中不尊佛法,无有善信,痛哭流涕,惹来众人讥讽嘲笑。
和尚便于闹市中开坛讲法,说《无量寿经》,一时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梵音传响百里,收获信众无数。
七日讲法结束,效果卓著,使佛法在城中渐传,乃出城西去,上山寻你,一如过往。
你漠然以对,不言不语,见其眉心一点朱砂,吐露佛光如蝉。
一如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一百五十年前!
若有轮序,这当是他第四世。
他见你后,说你似曾相识,若旧时故友,便说起心中愁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又是个话痨!
之后,又说起流沙国主,疑惑其不信佛法,何以令城中百姓安居乐业?
你沉默不语,心头冷笑,盖因虔信佛法者,皆惨死于佛法之下。
高昌国主如此,你也会如此。
和尚又道,待他取来真经,必回转此地,向国主传法,以求佛度众生,了却疾苦。
末了,他留下褪色僧衣一件,告辞离去。
是日,他一叶渡河,遭遇巨妖,念经无用,求佛不灵,菩萨袖手,伽蓝不助……
惨死于流沙河上。
你叠好僧衣,藏于山神庙中。
捧钵诵经,裂身放血,一如往昔。】
【第七百零一年,流沙国主见得取经人惨状,对佛法愈发排斥。
其对左右言,虔诚如取经人,尚且葬身妖口,菩萨不救,何况彼等乎?
遂欲降旨禁佛。
是夜,国主薨,遗旨无火自焚。
幼主继位,一时佛光普照,梵音千里,异象纷呈。
乃大昌。】
…
【第七百五十年,又有取经人东来。
城中宣法,山庙留衣,流沙河中作血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一如之前。】
…
【第八百年,六世取经人至。
宣法,留衣,圆寂。】
…
【第八百五十年,七世取经人至。
宣法,留意,圆寂。】
…
【第九百年,八世取经人……】
…
【第九百五十年,九世取经人至。
流沙国传承二百余年,佛法昌盛,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僧尼不生产,不生育,索金要银,供佛奉寺,已成国之蠹虫。
国主遂行灭佛之事,囚僧禁尼,勒令还俗,又捣毁寺庙,推到佛像,熔炼铜铁以铸兵甲。
九世取经人心善,不忍佛法沉沦,与国主辩经,言佛法大于天,僧尼守规遵矩,并无过错。
国主问,若人人如此,粮食从何来,丁口从何来?
长此以往,必国灭族亡,到时候,谁来礼佛?
取经人沉默良久,方才道,若末法来临,必有未来佛降世,解救苍生。
国主追问,未来佛何在?
答曰,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
可五十六亿年后,焉有流沙国在?
国主气笑,拂袖而去。
取经人心中生疑,出城上山,寻你论道,一如前几世。
又是个话痨。
你漠然不语,任你唠叨一宿。
临行前,他自言自语,是佛经错了,还是佛法错了?
留衣,一去不回,死于流沙河上。
第九世,亡。
你叠衣收于山神庙中,望向西方,不知那老和尚所说的黄毛貂鼠,何时到来?
捧钵诵经,裂身放血,口颂——
南无阿弥陀佛……
个屁!】
…
【第九百六十年,流沙国主灭佛十年,国力渐增。
这一年,一黄毛貂鼠自西而来,强夺巨虎岭,聚拢大小妖怪数千,自称黄风大王,巨虎岭成了黄风岭。
它金盔金甲,手持三股钢叉,武艺高强,神通广大,口吐三昧神风,所向披靡。
你终于等到此妖,遂依那老和尚之言,投其帐下,为其先锋。
人称,虎先锋是也。】
(黄毛貂鼠)
…
【九百七十年,十年相处,你与黄毛貂鼠厮混熟络。
这妖怪每日吃斋念佛,不沾荤腥,很是虔诚,心如赤子。
而你捧钵诵经六百余年,佛法早入骨髓,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得道高僧。
故得其亲近,拔为心腹,朝夕相处,成了朋友。
虽不知其根脚,但常听其说灵山秘事。
譬如那佛祖二弟子,法号金蝉子,因顶撞佛祖,自毁道行,投入轮回。
又说那琉璃灯盏中,紫青灯芯,总想逃出灵山,找她们的天命之人。
还有那齐天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佛祖反掌镇压于五指山下,很是凄惨。
一日,你问他为何而来?
他沉默良久,微微一笑,说要演一场戏,演好了便能重归灵山,得享清净。
并让你好生表现,若然出色,可入灵山,于佛祖座前听法。
你摇头,说生性自由,不喜拘束,与其灵山听法,不如四海漂泊。
自由?
他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
【九百八十年,二十年间,黄风岭收拢方圆千里妖怪,加以约束,从不下山为祸。
山下流沙国,逢年过节,令人献祭六畜血食,倒也相安无事。
你喜食荤腥,虽日日念经,却无肉不欢,蛊惑黄毛貂鼠食肉饮酒。
“俺不吃肉!”
他当即炸毛,吹出三昧神风,将你颠到高空,六天六夜方才落地。
引为笑谈。】
…
【第九百九十年,你估摸十世取经人将至,总有大祸临头的预感。
你数次假借巡山,意图离去,却有如芒在背之感,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年,有千丈巨虫掘沙而来,每日酉时吹起漫天风沙,形成沙暴,毁良田,坏水利,遮天蔽日,不见阳光。
所过之处,山崩地裂,生灵绝迹。
流沙国主心生恐惧,调兵遣将,抵抗沙虫,惨败,伤亡惨重。
黄毛貂鼠赤子之心,不忍生灵涂炭,犹豫再三,点将聚兵,围杀沙虫。
大战起,妖兵不敌,损失惨重。
你为先锋,冲阵在前,遍体鳞伤,终助黄毛貂鼠打杀此妖。
虫尸飞出宝珠一枚,向西而去,于是风停、沙住。
黄毛貂鼠神色冷厉,盯着那飞走的宝珠,冷笑连连,吐出“不要脸”三个字。
见你伤重将亡,他目光闪烁,终下决心,以沙虫心脏炼出宝丹,令你吞服。
又以秘术摄你气息,附于一头黄虎妖身上,李代桃僵。
之后将你封于沙下万丈,断净五感……】
…
【第一千二百三十年,你于沙下万丈沉眠,足足两百余年。
恍惚间,你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了取经人的第十世,
梦见了黄毛貂鼠,
梦见了自称“虎先锋”的黄虎妖,因掳走取经人,被一耙打死。
还梦见了那老僧,变作菩萨……
最终,你从梦中醒来,伤势尽复,肋下生翼,晋升大妖。
你自沙中冲出,振翅掠空,重返黄风岭。
却见那昔日青葱富饶地,只剩废墟一片,生机断尽,枯骨遍地,形如绝地。
唯有山脚一座破旧小庙,历经数百年风雨,依旧耸立如昔。
你入庙里,见得供案上,叠褪色僧衣一件,尘灰厚沉,当有百年光景。
墙角爪印数道,歪歪扭扭,依稀是四个字——
俺吃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