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四年七月初八,南京染坊的晨露凝在“苔痕青”的样布上,像撒了把碎银。沈砚坐在账房的案前,手里摩挲着那尊紫檀木砚,砚底的“墨生木”三个字被指尖蹭得发亮——昨夜陈小姐用银簪反复探查,终于在砚台侧面发现道极细的缝,像是能拆开的样子。
苏微端着刚熬好的薄荷膏走进来,看见阿竹蹲在门槛边,手里捏着那块刻着“墨”字的银锁,指节泛白。少年从昨夜起就没说过话,只是反复摩挲银锁上的纹路,像要从那点磨损里抠出什么答案。
“阿竹,先过来擦药。”苏微把药膏递过去,声音放得极轻。她昨夜翻遍了苏州染坊的旧账,元启五年那页果然记着“收弃婴一名,赠‘烟霞色’襁褓”,记账人正是如今的账房先生,字迹里藏着股刻意的工整。
阿竹没接药膏,忽然抬头问:“苏姐姐,我若是沈墨的儿子,三爷爷会赶我走吗?”少年的声音发颤,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打湿的烛芯,“李大叔说,沈墨是坏人……”
沈砚的手猛地收紧,木砚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元启七年沈墨在牢里最后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悔与痛,此刻忽然清晰起来——原来兄长不是没有牵挂,只是把牵挂藏得太深,深到要用尊木砚、块银锁,隔着重洋岁月,才能送到该见的人面前。
“沈墨是沈墨,你是你。”沈砚的声音很稳,右肩的旧伤在晨光里泛着酸,却撑着股不容置疑的劲,“砚微染坊的门,只要你想进,永远敞着。”
阿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银锁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少年忽然扑进沈砚怀里,哽咽道:“三爷爷……”这声称呼,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重,像块终于找到归处的染材,落进了最合宜的缸。
南京·织造府西跨院
沈明带着两个伙计,正围着假山打转。陈小姐手里的地图被晨露浸得发潮,“墨”字标注的位置长着丛野菊,菊根下的泥土果然有翻动过的痕迹。
“这密道怕是有年头了。”沈明用铁锹撬开块松动的石头,下面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隐约能闻到股熟悉的味——是苏木混合着松烟的香,与沈砚书房里那盒旧墨的味一模一样。
陈小姐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火苗在洞口晃了晃:“我爹当年说,沈墨总在夜里来西跨院,手里总提着个紫檀木盒,说是‘装着能让沈家翻身的宝贝’。”她忽然想起什么,“那盒子的锁,和咱们手里这尊木砚的暗格,看着很像。”
沈明的心猛地一跳。若木砚是钥匙,那密道里藏的,会不会就是沈墨当年没来得及交出的罪证?他让伙计守在洞口,自己则跟着陈小姐钻进密道,洞壁的泥土上果然留着模糊的指痕,像有人最近来过。
苏州·染坊账房
账房先生站在窗前,望着南京的方向,手里把玩着枚铜钥匙。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子黄了大半,却仍倔强地立着,像极了当年的沈墨。
“先生,南京回信了。”个小厮悄声进来,递上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木已动”。
先生的嘴角勾起抹冷笑,将字条扔进烛火:“告诉那边,按原计划行事。沈砚越是护着那孩子,咱们的胜算就越大。”他忽然看向墙上的染谱,“‘烟霞色’的方子,该让那孩子亲手染一次了,也让他知道,自己流着谁的血。”
小厮退下后,先生从柜底拖出个樟木箱,打开时,里面赫然放着件官袍,绣着靖王党的扭曲兰草纹。他**着袍角的暗袋,那里藏着封密信,是靖王入狱前托人送来的,上面写着“沈墨之子,乃我最后杀招”。
南京·染坊后院
沈砚正在教阿竹调“烟霞色”。少年的手抖得厉害,苏木的量总控制不好,染出的布色偏暗,像蒙着层灰。
“别怕。”沈砚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往染料里加枫香脂,“这颜色看着烈,其实最护人。当年你苏姐姐第一次染,比你还慌,却染出了咱们染坊最好的一匹。”
阿竹的呼吸渐渐匀了,指尖触到温热的染料,忽然想起李木匠说的“染布和做人一样,得沉住气”。他看着布面上慢慢晕开的金红,像看见了元启五年那个雪夜,裹着“烟霞色”襁褓的自己,被人轻轻放在苏州染坊的门槛上。
“三爷爷,我想回趟苏州。”阿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想问问账房先生,当年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落霞镇。”
沈砚的眉峰动了动。他知道这孩子是想去寻根,哪怕那根上缠着荆棘。“我陪你去。”他转头对苏微道,“南京这边,让明儿和陈小姐盯着,尤其是织造府的密道,没我的话,别轻易动里面的东西。”
苏微点头时,看见沈明和陈小姐从外面进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好,手里捧着个沾满泥土的木盒——正是陈小姐说的“紫檀木盒”,从密道深处找到的,锁孔果然与木砚的暗格严丝合缝。
“这盒子……”沈明的声音发哑,“里面像是装着账本,还有……还有枚虎符碎片。”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虎符碎片?靖王的虎符不是已经被阿竹找到半枚了吗?难道沈墨当年竟藏着另一半?
阿竹忽然指着木盒的锁扣:“这上面的兰草纹,和我银锁上的一样!”少年的指尖抚过那道纹路,忽然想起什么,“李大叔说,我被抱到落霞镇时,襁褓里除了银锁,还有块碎木片,上面就刻着这个!”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猛地收紧,像根勒紧的染绳。紫檀木砚是钥匙,紫檀木盒是锁,银锁和碎木片是凭证,虎符碎片是筹码……沈墨当年布的局,竟缜密到这种地步,仿佛早就料到今日的种种。
沈砚将木砚对准锁孔,轻轻一旋,“咔哒”一声,木盒开了。里面果然躺着几本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靖王私藏军械清单”,墨迹凌厉,是沈墨的笔锋。而在账册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沈墨的字迹:
“吾儿阿竹亲启:爹对不起你,让你生而无名。然靖王狼子野心,若我出事,你需持虎符碎片寻沈砚,他会护你周全。切记,莫要为爹报仇,好好染布,做个清白之人。”
阿竹的手抖得厉害,纸页被攥得发皱。原来沈墨早就给过他名字,原来那句“好好染布”,是父亲能给的最后嘱托。
沈砚看着那行字,忽然明白兄长为何要偷换账册,为何要藏虎符——他不是要翻身,是要给儿子留条生路,给朝廷留份罪证。这尊木砚,这个木盒,这所有的藏与露,都是位父亲用命布下的保护层。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照在木盒里的账册上,字里行间的血与泪仿佛都在发光。沈砚知道,苏州之行势在必行,账房先生的真实身份、沈墨藏在密道里的全部秘密、还有那枚虎符碎片的真正用途……像未调好的“烟霞色”,还等着他们亲手去厘清。
而阿竹脖子上的银锁,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块终于被熨平的染样,带着点旧伤的痕,却透着股向光而生的劲。
前路的雾还没散,但至少,他们握着开锁的钥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