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四年七月初七,南京砚微染坊分号的门槛被踏得发亮。沈砚坐在账房的竹椅上,看着苏微将新订的“苔痕青”样布叠进锦盒,指尖掠过布面时,忽然停在一处极淡的水纹上——那是染料未匀的痕迹,像极了沈墨留在账册残片上的笔误。
他今年三十九岁,右肩的旧伤在梅雨刚过的潮气里隐隐作痛,却仍能稳稳握住狼毫笔。案上摊着两封信,一封是苏州染坊送来的,说“新收的靛蓝里混了批苏木,颜色偏暗”;另一封没有署名,只在信纸上画了朵残缺的兰草,与沈墨密信上的纹样有七分相似,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润。
“这信是谁送来的?”苏微将锦盒推到他手边,鬓边的白玉簪沾了点染材的青,是方才整理“薄荷绿”样布时蹭上的。她总说“青是底色,再艳的色也离不得它”,此刻看着那朵残缺的兰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
沈砚用左手按住信纸,指腹碾过那道歪斜的草叶:“今早开门时就放在门环上,没见着人。”他忽然想起水牢里李大人疯癫的话,“李嵩说沈墨当年偷换账册时,留了个‘后手’,藏在只有他和靖王知道的地方。”
苏微的指尖掐进掌心。靖王虽已被收押,但其党羽遍布江南,这封匿名信来得蹊跷,像块投入染缸的墨,瞬间搅浑了刚澄清的水。她瞥了眼案角的《砚微染谱》,“雨过天青”那页夹着的沈墨残片,边缘似乎比昨日多了道极细的折痕,像是被人动过。
“明儿去查了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去了。”沈砚望着窗外,沈明正带着阿竹盘点新到的染材,少年踮脚够高处的苏木时,后腰露出块青布——那是李木匠给缝的护腰,上面绣的兰草歪歪扭扭,却比陈小姐绣的多了点野气。“他说送信的人穿件灰布短褂,脚底板沾着运河边的淤泥,像是从苏州来的。”
苏微的心轻轻一沉。苏州染坊的账房先生是沈墨旧部的远亲,当年沈砚念其孤苦留用,难不成……她忽然想起元启十三年冬天,那先生对账上“苏木三钱”的批注提出异议,说“沈墨大人当年用的是五钱”,当时只当是记错了,此刻想来,倒像是刻意提醒。
南京·织造府后巷
陈小姐捂着后腰的伤口,蹲在墙根下看沈明盘问那个灰布短褂。男人的袖口磨得发亮,怀里揣着块“烟霞色”碎布,布角绣着极小的“墨”字——是沈墨当年的私章样式。
“说!谁让你送的信?”沈明的刀抵在男人颈间,声音发颤。他看见布上的“墨”字,忽然想起三爷爷说的“沈墨总爱在染样上藏记号”,这碎布的纹路里,怕不止是个名字那么简单。
男人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张染坊的旧账,上面记着“元启七年,苏木五十斤,送往靖王府密道”。墨迹边缘有团暗红,像滴风干的血,与周大人验尸格目上的“七窍微赤”对上了号。
陈小姐的指尖抚过那团暗红,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靖王府的密道里,藏着能让沈墨翻身的东西”。当年她只当是疯话,此刻才明白,那不是翻身的筹码,是催命的符。
苏州·砚微染坊
账房先生站在染缸边,看着伙计将混了苏木的靛蓝倒进废水沟,眼里闪过一丝狠劲。他袖中藏着枚铜钥匙,是昨夜从沈砚旧居的梁上找到的,钥匙柄上刻着朵兰草,与南京送来的匿名信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先生,这靛蓝扔了可惜,掺点明矾还能用。”伙计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先生猛地回过神,踢翻了旁边的染料桶:“让你扔就扔!”靛蓝溅在他的灰布短褂上,像块洗不掉的疤——这褂子是他特意穿的,为的就是让南京的人认出“苏州来的”,却没料到沈明会扣住送信的人。
他望着南京的方向,嘴角勾起抹冷笑。沈砚以为清算了靖王和李嵩就万事大吉?沈墨当年藏在密道里的,可不只是账册那么简单。
南京·染坊后院
阿竹蹲在梅树下,手里攥着那半张旧账。他方才去给陈小姐送药,听见沈明和她商量“密道在织造府西跨院的假山后”,还说“三爷爷的旧伤刚好,不能再涉险”。
少年的手心全是汗,账纸被攥得发皱。他想起李栓柱死前说的“沈墨大人有个儿子,寄养在苏州的染匠家”,当时只当是胡话,此刻看着账上的“苏木五十斤”,忽然明白了什么——苏木不仅能染布,还能提炼出致人昏迷的药,周大人的死,怕是与这有关。
梅树的叶子落了片在账纸上,像滴突然晕开的墨。阿竹抬头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门溜进来,是苏州染坊的伙计,手里提着个木箱,箱底渗出点暗红的渍,与账上的血痕一个色。
账房内
沈砚将匿名信凑近烛火,信纸边缘泛起焦黑时,果然显出行极淡的字:“密道藏于木,木生于墨”。他猛地想起沈墨的书房里有尊紫檀木砚,砚底刻着“墨生木”三个字,当年只当是雅趣,如今想来,竟是指密道的入口。
“木生于墨……”苏微的声音发颤,“是说密道在有‘墨’字的木物里?”她忽然看向案上的《砚微染谱》,封面是沈墨亲手题的,“墨”字的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道指向某处的箭头。
沈砚翻开染谱,“烟霞色”那页的夹层里,果然藏着张极小的地图,画着织造府西跨院的假山,假山石上标着个“墨”字。地图的边角有处磨损,像被人反复摩挲过,与苏州染坊送来的那封信的纸纹,隐隐能对上。
“苏州的账房先生有问题。”沈砚的指尖按在“墨”字上,右肩的旧伤骤然抽痛,“他故意在靛蓝里掺苏木,是想引我们注意沈墨的旧物。”
苏微忽然想起什么,从樟木箱里翻出件旧官袍,是沈砚当年在京城穿的,领口绣着朵兰草,草叶间藏着个极小的“木”字。“这是沈墨送你的,说‘危难时可凭此寻庇护’。”她的指尖划过“木”字,“难道庇护就在密道里?”
窗外传来阿竹的惊呼,接着是沈明的怒喝。沈砚抓起地图往外跑,右肩的疼让他几乎踉跄,却在看见苏州伙计被按在梅树下时,猛地停住了脚——伙计的木箱摔在地上,滚出尊紫檀木砚,砚底的“墨生木”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砚是沈墨大人的!”伙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账房先生让我送来,说……说里面藏着沈墨大人儿子的生辰八字!”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沈墨有儿子?这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想起元启七年沈墨在牢里说的“我欠你的,将来有人会还”,原来不是指自己,是指那个从未露面的孩子。
陈小姐捡起木砚,用银簪撬开砚底的暗格,里面果然有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元启五年,生于苏州染坊,母苏氏”。
苏微的脸瞬间白了。元启五年,她正在苏州沈府的柴房里,确实见过个被遗弃的男婴,当时心软给了块窝头,后来那孩子被个染匠抱走了,据说抱走时,孩子身上裹着块“烟霞色”的布。
“那孩子……”她的声音发哑,“会不会是阿竹?”
阿竹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想起自己脖子上挂的银锁,刻着个模糊的“墨”字,是李木匠说“捡他时就戴着的”;想起三爷爷总说他“染布的手感像沈家的人”;想起苏州染坊的账房先生总偷偷塞给他“烟霞色”的碎布……
所有的线索像染料里的不同色阶,在这一刻骤然晕染开来,成了幅让人胆寒的画。
沈砚扶住摇摇欲坠的苏微,右手死死攥着那张生辰八字,指节泛白得像染坏的“月白色”。他看着阿竹震惊的脸,忽然明白匿名信的真正用意——不是为了揭发密道,是为了让沈墨的儿子认祖归宗,而这背后推波助澜的账房先生,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夜色漫过染坊的院墙,梅树的影子落在木砚上,像道扭曲的疤。沈砚知道,南京的风波刚平,苏州的暗流又起,沈墨的儿子、密道里的秘密、账房先生的真实身份……像未干的墨,正一点点晕染向更深处。
离真正的了结,还远得很。而那尊紫檀木砚里,藏着的怕是不止生辰八字,还有能让所有颜色重新染污的,更深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