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专家组 第20章 谁在听,谁就在场

会议室内的空气因江临风的构想而变得炽热,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声音档案项目”二期,这个名为“沉默回响”的计划,听起来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

以早已废弃的广播干线为骨架,在全省铺开一张由三十七个分布式节点构成的巨网,每个节点都需由一名“代听人”负责。

这不仅是技术的延伸,更是人心的串联。

孙玉花指间的香烟燃尽了长长一截烟灰,她轻轻磕在烟灰缸里,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锐利:“构想很好,等于将一只耳朵,变成了三十七只。但关键在于人。你需要的不是三十七个保安,而是三十七个既愿意无偿付出,又懂基本线路维护和信号甄别技术的人。这样的人,去哪里找?”

她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刚刚燃起的热情上。

是啊,这才是最核心的难题。

志愿者好找,懂技术的人才难寻,两者兼备,且愿意扎根在偏远地区的,更是凤毛麟角。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门口站着韩卫国,他比上次见面时更显清瘦,一条腿还打着石膏,拄着一根嘎吱作响的木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会议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卷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牛皮纸展开,是一张巨大的、手绘的地图。

图纸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的线条却清晰依旧,正是那张熟悉的全省广播干线线路图。

但与江临风记忆中不同的是,这张图上,用红色的墨水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三十七个点,每个点旁边都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一个名字,一个地址,有时还附有一句简短的备注,如“老电工,擅长高压线路”、“退休教师,耳朵比谁都灵”。

“我师兄走前,特意托我把这个交给你。”韩卫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图上的红点,“他说,这条线路上,从来不只有他一个人。这三十七个点,每个点都有他信得过的‘耳朵’。”

江临风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名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吴守业,那个沉默的巡线员,在他三十年的孤独行走中,早已悄无声息地编织了一张看不见的人情之网。

这些散落在乡镇、山村的退休邮电工、乡村教师、老电工,他们是吴守业的朋友,是他的战友,更是这条沉默线路的共同守护者。

接下来的半个月,江临风亲自带队,按着地图上的标记,开始了逐一的走访。

他没有动用任何官方资源,只是以一个“吴守业后辈”的身份,去拜访这些“耳朵”。

走访的结果远超他的想象。

这些人,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自发地维护着局部的网络。

在粤北连绵的深山里,他们找到了那位名叫李振华的老邮差。

李振华在一次事故中失聪了,但他的妻子,一位朴实的农村妇女,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擦拭一台老旧的熊猫牌收音机,那是吴守业当年送给他们的。

她对江临风说:“老李听不见了,但这东西是他和吴工的念想。我每天替他守着,万一哪天又有信号了呢?”她不懂技术,但她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最坚韧的守护。

在潮汕一个靠海的渔村,他们找到了一位姓陈的退休教师。

老人利用村里祠堂的老广播系统,改造了一个小小的接收装置。

过去的七年里,每到清明和中元,他都会定时广播那些在“十七案”中逝去者的姓名。

他说:“人死了,名字不能死。只要有人念着,他们就还活着。”海风吹过祠堂的屋檐,呜呜作响,仿佛是无数灵魂的回应。

江临风没有用一套官方标准去强行接管或改变他们的做法。

他意识到,这些“代听人”的存在,本身就赋予了“声音档案”项目最深刻的内涵。

他为每一个人,或者说每一个家庭,都配备了一枚特制的加密U盘。

U盘里不仅有标准化的音频数据包和一套极简的信号检测工具,还有一个开放的文本编辑器。

他告诉他们,他们将以“民间信息协作者”的身份,自愿接入系统,U盘里的编辑器,可以让他们随时记录自己的工作笔记、交接事项,甚至是家长里短。

就在网络铺设初见成效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省厅的董正然。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疲惫:“临风,好消息。厅里对你的‘声音档案项目’很感兴趣,准备将其纳入今年的‘社会治理创新试点项目’,会有专项资金和政策支持。”

江临风心中一喜,但董正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不过,有个前提。为了保证项目的客观性和公信力,避免宣扬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项目的所有背景资料、系统日志和对外宣传中,必须删除所有与吴守业相关的记录。这个项目,必须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创新,而不是某个人的纪念碑。”

江临风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省厅的考量,却无法接受这种抹去灵魂的“净化”。

删除吴守业,就等于抽掉了这个项目的脊梁。

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但坚定:“董处,我明白。我会提交一份替代方案。”

挂掉电话,江临风在电脑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份新的方案摆在了董正然的办公桌上。

方案里,他同意不在任何官方记录中出现吴守业的名字。

作为替代,他提议将这三十七个节点统一命名为“第十八站·分支”,在系统的后台日志中,所有的维护记录者都显示为“匿名维护者”。

但在方案的最后一页,他附上了一段话:“我们管不住风,但可以留下听风的人。这些匿名的维护者,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先行者最好的纪念。我们允许他们在自己的加密U盘中,自行录入交接笔记,代代相传。”

方案通过了。

清明节那天,杨小满在检修清明桥中继房时,意外地在机柜最底层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台她从未见过的设备。

那是一个半旧的铁皮箱子,上面用油漆写着三个字:“交接箱”。

箱子是吴守业亲手制作的,工艺粗糙但极为坚固。

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七卷录音带,每一卷的标签上,都对应着地图上的一个节点名称。

最后一卷录音带上,没有地名,只有一行字:“谁在听,谁就在场。”

江临风立刻组织了所有核心成员,将一台老式录放机接入了系统主控台。

他将第一卷录音带放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一阵电流声后,一个苍老但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粤北口音:“我在听。”

紧接着,是第二卷、第三卷……三十七个声音,依次在主控室里回荡。

有蹒跚学步的孩童含混不清的童音,有正值壮年的浑厚男声,有温柔坚定的女性嗓音,他们来自全省的四面八方,说着不同的方言,却说着同一句话:“我在听。”

当最后一卷录音带播放完毕,那句“谁在听,谁就在场”仿佛一句咒语。

刹那间,主控台的电子地图上,代表着三十七个节点的红点,在同一时刻,由红色瞬间转为明亮的绿色,并开始稳定地闪烁。

系统后台,一行行数据飞速刷新,最终自动生成了一份全新的电子名册,标题是——“代听者名录”。

一个由血肉、信念和漫长岁月构筑而成的网络,在这一刻,正式宣告成形。

江临风亲手将“十七案”的结案报告封存归档,放进了档案柜的最深处。

他转身走向窗台,夕阳的余晖正为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边。

他拿起那台刻着“第十八站”的收音机,习惯性地按下了播放键。

这一次,收音机里传出的不再是单调的“滴滴答答”的电码声,而是一段经过数字合成,却异常清晰、沉稳的广播音:“第十八站,信号正常。下一任,已在路上。”

江临风的目光越过窗台,望向远处山脊上那些沉默的旧线路塔。

一阵风掠过,塔上生锈的铁皮屋檐发出一阵轻微的叩响,像是来自遥远过往,一声声未曾停歇的报站。

夜色渐深,城市的光芒在远处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

办公室里只剩下江临风一人,他享受着这份属于胜利的宁静。

按照惯例,他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前,最后一次巡查“声音档案项目”的系统日志。

屏幕上,淡蓝色的数据流如一条沉默的河,平稳地向前流淌。

三十七个节点的状态指示灯全部是代表正常的绿色,各项参数稳定。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报捷。

他的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滑动,目光扫过一行行“匿名维护者”的签到记录。

一切都和预想中一样,安静而有序。

然而,当他将日志页面拉到接近清晨四点的时间段时,指尖忽然停住了。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其中一行极不显眼的记录上。

那行记录的代码、时间戳、信号强度都并无异常,但他的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在那一长串枯燥的数据流中,只有那一个点,显得如此突兀。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行记录的来源标识上——粤北三号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