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纳尔手里的两封信,一封稍厚,信封粗糙,寄件人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来自莫斯科大学;
另一封略薄,但更精致,寄件人地址是大伦敦区的格林威治,署名是“Yan Fu”。
莱昂纳尔犹豫了一下,先拿起那封来自莫斯科的信。
撕开信封,里面是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字迹略显潦草却充满力量,是法文。
信纸间还夹着另外一迭更粗糙的纸,上面是另一种笔迹——似乎是篇草稿。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契诃夫的来信。
【尊敬的莱昂纳尔·索雷尔先生,我的导师:
请允许我再次这样称呼您。
虽然您一再谦逊地拒绝,但在我心中,您于我思想与文学上的启迪,远超任何名义上的老师。
我已安全返回莫斯科,得益于您慷慨的资助,旅途十分顺利。
家人见到我归来,惊讶远多于愤怒,尤其是当我把剩余的款项交给母亲时……
父亲的责骂似乎也失去了些许底气。您说得对,面包有时比口号更能解决问题。
……
我已在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就读,在拿起笔之前,我会先学会拿起手术刀。
莫斯科的冬天来得比巴黎更早,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街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里的现实。
但您的教诲如同一簇火苗,在我心中持续燃烧。
我努力像您教导的那样去观察,不再急于概括宏大的“俄罗斯病”,而是试图去理解每一个具体的人——
街角冻得发抖却还在叫卖的小贩、诊所外焦急等待的病患、夸夸其谈却内心空虚的小公务员……
随信附上的,是我尝试写的一篇短小的习作。
……
您忠诚的安东
1880年1月于莫斯科】
信中的热情让莱昂纳尔颇为感动。
莱昂纳尔放下信,拿起那几页粗糙的稿纸,开始阅读那篇习作。
一看,果然是是契诃夫发表在报纸上的**作《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玛克辛……(我忘了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了,务请宽宏大量原谅我为感)。
务请原谅宽恕我这个年老的老家伙和荒唐的人间生灵,因为我不该斗胆用这封信上的鄙陋的嗫嚅来打搅足下也。
足下迁居到我们这个鄙地来,同我这个小人物笔邻而居,足足有一年之久矣,可是我至今还不认得您,您也不认得我这个可怜的蜻蜓耳。
……
我久亦乎在找机会跟您结交,如鸡似渴,因为学问在某种程度上乃是我们的亲娘,犹之乎文明焉,又因为我对文人学士素来中心钦佩,他们远近闻名,光忙四射
……】
莱昂纳尔看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太契诃夫了!
虽然还带着明显的对果戈里的模仿痕迹,但那种通过人物自身语言暴露其荒谬的独特手法已经初露锋芒。
信中这位「退伍军士瓦西里·谢米-布拉托夫」满口似是而非的文绉绉词汇,逻辑混乱,错别字连篇。
但他却自诩博学,对进化论、天文学极尽歪曲和嘲讽之能事。
那种一本正经的愚蠢,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快速浏览了后续内容,「瓦西里」将人类起源于猴子斥为亵渎神明,质疑月球上怎么可能住人——
【既然月亮只在夜里才出来,那么没有太阳光,人们靠什么活着?难道点煤油灯不成?”】。
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
莱昂纳尔放下稿子,思考了片刻,拿出纸笔,开始给契诃夫写回信。
【亲爱的安东:
首先,为你顺利回家并开始新的人生阶段感到由衷的高兴。
……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的这篇《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
我必须说,安东,这是一篇非凡的习作!它总能让我忍俊不禁。
你捕捉到了一种极其精妙的讽刺手法,这种“自我揭露”的喜剧效果,远比直接嘲笑要深刻、有力。
这种通过逻辑自洽的荒谬来制造笑料和思考的手法,是你天赋的明证。
……
但是,安东,我希望你的讽刺,不要仅仅停留在制造笑料或者嘲讽某一个体之上。
瓦西里·谢米-布拉托夫固然可笑,但他的愚昧背后,是信息的闭塞、是教育的缺失、是某种拒绝变化、固步自封的社会氛围。
他的自信满满,源于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而这种“意识不到”,恰恰是最可悲、也最需要被揭示。
……
讽刺的最高境界,或许不在于我们嘲笑了谁,而在于我们通过嘲笑,让读者看到了可笑之人背后的可悲。
你的这位“有学问的邻居”,那位从未出场的科学家,他代表的理性和知识,在瓦西里们所构筑的荒谬的堡垒面前,显得如此无力又遥远。
……
继续写下去,安东!继续观察你身边的“瓦西里”们,观察他们所处的环境,思考他们为何会成为这样。
你的笔,不应该仅是一面照出丑陋的哈哈镜;幽默是你的天赋,不要让这份天赋流于浅薄。
期待你的下一封信,期待你的下一篇作品。
你真诚的朋友莱昂纳尔·索雷尔,于巴黎】
莱昂纳尔停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叫来艾丽丝,让她誊抄以后寄给莫斯科。
他相信契诃夫能读懂自己这封信的意思——这本来就是契诃夫今后要走的路。
然后,他才拿起第二封来自伦敦的信。
严复的来信是用流畅的法语写就的:
【尊敬的索雷尔先生:
请原谅我冒昧来信。
自巴黎一别,已逾两月,时常想起在曾侯爵晚宴上与您的那番畅谈,尤其是您关于“立刻去做”与“不必执着于立刻成功”的见解,令我与萨镇冰兄深思良久,获益匪浅。
……
返回格林威治后,我利用课余时间,将您的《老卫兵》翻译成了中文。
我知道您并不谙中文,但仍然随信附上我的译稿。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陈季同先生,可以将这份译稿转交给他品评。
陈公使精通法文与中文,学贯中西,他的意见对我而言将无比珍贵。
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我将不胜感激。
您诚挚的严复,于伦敦格林威治】
莱昂纳尔拿起那份附带的译稿。
字迹工整清晰,并且是用毛笔写成,竖排,从右到左。
他看着标题那四个“复杂”的汉字——“老卫兵传”——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这是莱昂纳尔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汉字,恍如隔世。
又看到严复说自己“不谙中文”,让自己把译稿交给陈季同,登时面露悠然。
继续读下去,莱昂纳尔则无语了——
【老卫兵传,法兰西囯文坛俊彦朗拿度·梭勒名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