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草木的胆子天生便不怎么大。
举几个她小时候的例子。
她会因为跟周苏雪看一集包青天,睡不着觉的在夜里用床头上的零碎物品,在自己小床旁的空缺前搭起一堵高墙。
她会在一节难得放影片的音乐课上,因为同班同学要求放的一集《名侦探柯南》把脸埋在腿间不敢看到把自己吓哭。
更有时,她会因为一个转头,将玻璃窗里倒映着的自己误认成鬼,吓得自己心脏骤停一瞬。
这样的胆子,加上周红英的爱护,很容易便得出一个即使是上了六年级还做不到一个人睡一个房间的陈草木。
最初周红英意识到女儿该学着长大一个人睡时,是在听陈草木在饭桌上说起她班上有人在椅子上流了血的事。
是啊,她的女儿在不知不觉中都上四年级了,是个大孩子了。
她这样想着,便发觉了女儿这么大还和他们睡一个房间的不像话处,当天晚上便提出了这个想法,让陈草木试着一个人睡一个房间。
陈免的房间在他上学期间是空缺状态,周红英一合计,便把陈草木小床上的东西全部打包,揭开了盖着防尘罩的床,把被单、被子、枕头、和陈草木那堆从婚礼上拿来的玩偶一个个放到该放的位置上。
安顿好女儿,确认她躺下后,周红英便回到自己房间安心看起了深夜黄金档的电视剧。
只是,她才看入迷不久,她那宝贝女儿便抱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敲响了她的房门,说她害怕。
陈草木抱着被她卷成一团的被子,那副恐惧模样在周红英的眼里,跟曾经的她重叠了。
她从前也是那么胆小,总会觉得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在那高高的衣柜上会有个恶鬼在窥视她。
于是,被唤醒记忆的周红英心软了,任由陈草木自己把被子重新铺到她旁边的小床上,看着她眉头舒展的安心睡下……
周红英没意识到,自己起了个不好的头。
在此后的两年里,每当她或者陈草木自己提出想要尝试自己一个人睡时,最终的结局都会变成,陈草木抱着被子,灰溜溜地敲响他们的房门。
这并非是陈草木本人想要的结果。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总是能听到班级里的同学谈论关于“自己房间”的话题。作为一个孩子,她自然会对别人有但自己没有的东西产生羡慕的情绪。
于是她反复地尝试,反复地失败。
她做不到不在黑暗中想象那些可怕怪物的出现,也做不到让自己的心跳声安静下来,她难得发现了一件比吃葱还要困难的事。
但她不会总是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在成长,所以她的心灵也不能落后。
陈草木真正踏出克服恐惧的第一步时,是在小升初的暑假。
升学的到来,让周红英意识到这件事拖延了太久。
想着至少在上初中前要让陈草木学会第一步的独立,她在不知道第几次征得当事人同意后,总结了前几次失败的经验,当机立断的将尝试地点从陈免的房间换到了陈草木更为熟悉的他们的房间。
尝试当天,她在餐桌上安排了一道猪心汤,强迫陈草木吃下了一整碗后,又在睡前给她戴上了一条吊着十字架的银手链,为她做了一个祷告,便离开了房间。
关上灯,陈草木躺在本该是属于她爸**床上,继续着对自己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我鬼的好朋友,他们不会伤害我”的催眠。
在辗转反侧到凌晨后,困意终究还是让她在破晓前入了眠。
周红英在清晨醒来时看着仅有着自己和陈道全的房间,得知了自己的成功,她又是虔诚跪下,在祷告中进行诚心的赞颂。
自此以后,陈草木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搬走了小床和没用的柜子,陈道全在网上下单了一张书桌,和女儿协力搭完摆放进了她的房内。
这下,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陈草木强撑起自己单薄的勇气,在这个独自一人的房间里苦苦坚持着,想让自己习惯。
但黑暗总是令她脆弱,只是开学的两个月过去,她便因为不知多少次在黑暗中堆叠起的恐惧,回想起了曾困扰自己许久的事。
要是爸爸妈妈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出了意外怎么办?
她忍不住在早自习时,把脸埋在语文书里哭了起来,打湿了莫怀戚的《散步》,引来了周围同学的围观。
班主任蒋林闻讯赶来,将陈草木带离人群,去到了办公室。
递上纸巾,在“草木你怎么了,是有人欺负你了吗?”的问询过后,蒋林得到了陈草木对自己母亲多如牛毛的担忧。
她说周红英手臂上的烫伤疤,她说周红英满身贴着的药膏,她说周红英因为生下自己而变得肥胖,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身体……
在开头以为周红英生了重病的蒋林松了口气,边给她递纸巾边安慰了许多,看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才开口问她需不需要请假回家。
“不,不用!蒋老师,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
蒋林答应下来,陈草木便全然信任,顶着一对红肿的眼睛回去上课了。
那天晚上,陈草木缩在被子里,回想着发生的一切。
她好像麻烦到别人了,只是因为她的杞人忧天。
为了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她再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她将控制不住的情绪埋葬进漆黑的夜里,在反复多次地练习后,学会了忍耐和隐藏。
藏着这些陈年的“麻烦”,她一路走过了多事的秋,挨过了凌厉的冬,却总是差点折在变换的春。
———
在陈草木退学的那一年,她被陈免接去广州,和她未过门的嫂子,以及一只爱撒娇卖萌的泰迪犬展开了新的生活。
在溢出的空闲时间里她看起了《海贼王》,不知道是在这人生里的第几次拿起画笔,临摹起了喜欢动漫里的画面。
她开始愿意动手,去学会如何做出一个好看的巴斯克蛋糕,学会照顾被自己伤害成肠胃炎的胃,每天做起了一日三餐。
这些都是在叫做“阳阳”的小泰迪的陪伴下完成的。
陈草木主动提出了要去陈免店里帮忙的事,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她收获了朋友,学会了处理各种危机的应对方式,并找回了那些曾不断出现在自己人生里的称赞。
她很开心,很快乐,她觉得自己好像从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变成了一个自己曾经无法想象到的勇敢的人。
可,春天又来了。
中间断断续续吃了三年的精神药物,在病情的第三次复燃时起到了他们该有的作用。
陈草木感受到了与从前不一样的特别。
无精打采地她有时无端的亢奋,明明才跟陈免滔滔不绝地说完了一堆话,却又会在下一秒不发一言的沉默。
两种相反的念头互相交替着出现,这些症状无不让曾对精神类疾病有过兴趣和小部分了解的陈草木提前得知了事实的真相。
在不知道第几次做完一整套心理测试题后,医生告诉她,她的抑郁症转换双相了,她现在得开始换药了。
双相即为双相情感障碍,简单解释来说,就是抑郁症与狂躁症的两方交换存在的一种精神障碍。
陈免在跟医生了解完了一切后,陈草木开始了她最为坎坷的一段换药经历。
精神类药物是不能一次性全部更换的,这就跟不能强行断药是相同的道理,必须一个一个的慢慢找出适合使用者服用的药。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陈草木体验到了几次药物副作用的杀伤力。
脑子的晕眩,接连的恶心感,加强的焦虑和对黑暗的恐惧……
接连不断的噩梦,让陈草木的失眠更加严重。
她又在夜里回想起了不知名的恐惧,忍着强烈着想要砸东西的欲望,把破坏对象换成了自己的脑袋。
用力的撞击让她的整个大脑里回荡起晕眩感,她又咬了几下自己的手,平复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睡下,再次进入梦魇。
身体的不适让她得心应手的工作变得吃力,在陈免的要求下她休了几天自己存下的假期。
在又一次的梦中惊醒后,不敢再睡下的陈草木在六点的光亮中,打开了主卧的房门,抱住从里面迅速扑向她的阳阳,在难以言喻的恐惧中坐在房门口,等待着陈免醒来。
她一手慢慢**着阳阳柔软的毛发,脸和手都被舔湿,从这个小生命中她感受到了蓬勃的爱意。
如果这份爱不是出于血缘,也不是出于身份,那是不是说明,她有存在的意义呢?
熟知陈免作息的陈草木放弃了等待,从主卧门口移动到了客厅,阳阳便从她的怀里挣脱,跑到了自己空空的饭碗前朝她歪头卖萌,不论她如何呼唤都不肯从饭碗前离开半步。
陈草木慢慢放下了手,抓起旁边的抱枕代替自己空空的怀抱。
她突然想起来了,阳阳面对谁都是这个反应,都是这么的热情。
在沙发上躺下,拿起手机盯着在聊天记录中被置顶的妈妈,眼泪一滴滴落下。
我不能走,我的家人会伤心的。
我不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