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棍映雪行 第三十二章 雁门孤骑破冰来 下

突厥可汗阿史那·咄吉,端坐在铺着整张雪白虎皮的巨大金狼宝座上。

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如熊,须发浓密而卷曲,如同雄狮的鬃毛,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掌控一切的威严。

他身披一件用金线绣满狼头图腾的华丽锦袍,粗壮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

石憨、如兰,以及依旧昏迷、被安置在厚厚毛皮软榻上的李璃雪,站在大帐中央。李璃雪,若不是当时服过避毒珠,绝难撑那么久。

阿尔塔公主坐在可汗下首稍侧的位置,冰蓝色的眼眸低垂,把玩着手中一枚狼牙吊坠,仿佛对眼前的盛宴漠不关心。

气氛凝重。

可汗的目光如同坚冷的探针,在石憨身上扫视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感。当他的目光落在软榻上李璃雪脸上那深蓝色的毒痕时,浓密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晋阳…石憨?”可汗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浓重的突厥口音,在大帐内回荡,“带着大唐的公主,闯我的草原?还穿着本汗赐给女儿的白狼裘?”他的目光转向阿尔塔,带着一丝询问。

阿尔塔微微颔首,用突厥语低声解释了几句。

可汗听着,目光在石憨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圣泉雪莲…”可汗粗壮的手指敲击着金狼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我族供奉狼神的圣物,百年一开,长在‘鹰愁涧’绝壁之上,有冰霜巨狼守护。别说你一个唐人,就是我族最勇猛的巴图鲁,也未必能活着摘回来。”他的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试探。

石憨挺直脊梁,迎上可汗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声音沉稳:“可汗明鉴。石某此来,只为救人。公主身中奇毒,命悬一线,非圣泉雪莲不能解。石某愿以性命为质,恳请可汗赐予一线生机。无论何等考验,石某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可汗突然发出一声洪亮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草原雄主的豪迈和一丝残忍的戏谑。“好!本汗欣赏有胆魄的人!不过…”他话锋一转,鹰目扫过帐内,“我突厥的规矩,想要得到最珍贵的馈赠,就要拿出最珍贵的赌注!或者,证明你有匹配它的力量!”

他猛地一挥手!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大帐一侧的帷幕被猛地掀开!一名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赤着肌肉虬结、布满伤疤的上身,一步步走了出来!正是白天在白狼口拦截他们的“血狼卫”头领——阿史那·骨咄禄!

他脸上带着狞笑,挑衅地盯着石憨,巨大的骨朵锤扛在肩上,锤头上的倒刺闪烁着寒光。

“打赢他!”可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指了指骨咄禄,“用你的棍子,打赢我突厥的摔跤勇士!赢了,本汗给你一个机会,告诉你圣泉雪莲的下落!输了…”可汗的目光扫过软榻上的李璃雪和如兰,意思不言而喻。“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用你身后那位美丽的唐国公主,作为赌注,献给本汗!本汗或许会考虑,用我族秘药,暂时压制她的毒性?”可汗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在李璃雪苍白却依旧绝美的脸上扫过。

“你休想!”如兰瞬间炸毛,如同护崽的母豹,一步挡在软榻前,手按刀柄,怒视可汗!

石憨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一股凛冽的杀意在他周身弥漫开来。青冈棍在他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石憨!”阿尔塔公主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向石憨,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摔跤,是我族的传统。用武器,是对勇士的侮辱,也是对狼神的不敬。”她的目光扫过石憨手中的青冈棍,又看向跃跃欲试的骨咄禄。“放下你的棍。用你的身体,去感受草原的力量法则。”

石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

他明白阿尔塔话中的含义。在这里动武,他们三人绝无生路。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软榻上气息奄奄的爱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磐石般的坚定。

“好。”石憨的声音平静下来。他缓缓弯腰,将视若生命的青冈木棍,轻轻放在脚边的毛毡上。然后,他直起身,解开了身上厚重、沾满血污的皮袄,露出里面同样破损的单衣和精悍结实、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发出轻微的骨骼摩擦声,目光如电,锁定了对面如同巨熊般的骨咄禄。

“来吧。”

两个字,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吼——!”骨咄禄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如同看到了猎物的猛兽!

他猛地将巨大的骨朵锤扔给旁边的侍卫,双拳在厚实的胸膛上擂得咚咚作响,迈开大步,如同移动的山丘,带着狂暴的气势,朝着石憨猛冲过来!

每踏一步,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纯粹的、野蛮的肉体力量!

突厥摔跤的精髓,在于近身擒抱,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和破坏对手的平衡!

石憨眼神一凝!

他没有选择硬撼,在骨咄禄蒲扇般的大手即将抓住他肩膀的瞬间,身体如同灵蛇般猛地一矮一旋!

险之又险地贴着骨咄禄粗壮的手臂滑到了他的身侧!

同时,右手五指并拢如刀,闪电般戳向骨咄禄肋下的软肋!

“嘭!”

一声闷响!

石憨感觉自己的手指如同戳在了坚韧的老牛皮上!骨咄禄的肌肉虬结如铁,这一戳仅仅让他动作微微一滞!

“哈哈!唐狗!没吃饭吗!”骨咄禄狂笑着,巨大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向后横扫,试图将石憨拦腰抱住!

石憨脚尖猛地一点地面,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柳絮,向后疾退!骨咄禄的巨臂带着恶风擦着他的胸腹掠过!

一触即分!

石憨心中凛然。这蛮子的力量远超想象,防御更是惊人!

纯粹的角力,自己绝非对手!

骨咄禄一击不中,咆哮着再次扑上!

这一次,他不再留手,双臂张开,如同巨熊抱树,脚下步伐沉重而迅捷,封死了石憨左右闪避的空间!

他要以绝对的力量,将石憨彻底碾碎!

劲风扑面!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

石憨眼中精光爆射!

就在骨咄禄巨大的身躯即将合拢、将他彻底锁死的刹那,他身体不退反进!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撞入骨咄禄怀中!

这个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骨咄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狂喜!找死!

他双臂猛地发力,如同巨蟒般狠狠箍向石憨的腰背!

他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唐人拦腰勒断!

就在双臂及体的瞬间,石憨的身体却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猛地一缩!

他的肩膀和腰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同时发力!不是硬抗,而是借力!借着骨咄禄合抱的巨大力量,他身体如同陀螺般顺着对方用力的方向猛地一旋!

太极!

四两拨千斤!

“呼——!”

骨咄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旋转力量从怀中爆发!他那足以勒死牦牛的恐怖力量,此刻竟成了推动对方旋转的帮凶!

他庞大的身躯被带得一个趔趄,脚下瞬间失去了平衡!

石憨眼中寒光一闪!

机不可失!

在旋转的离心力达到顶点的刹那,他紧贴骨咄禄腰侧的右腿如同毒蛇出洞,闪电般向上撩起!

足尖灌注内力,精准无比地踢向骨咄禄支撑全身重心的右腿膝弯内侧!

“啪!”

一声脆响!

骨咄禄只觉右腿膝弯处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一下!剧痛伴随着酸麻瞬间传遍整条右腿!

他庞大的身躯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如同被砍倒的巨树,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咆哮,轰然朝着右侧倾倒!

“轰隆!”

巨大的身躯重重砸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金狼王帐似乎都晃动了一下!

尘土飞扬!

全场死寂!

所有突厥武士,包括宝座上的可汗咄吉,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可一世的血狼卫勇士骨咄禄,竟然被一个看似远比他瘦小的唐人,用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近乎“妖法”的方式,一招放倒?!

骨咄禄挣扎着想要爬起,但右膝的剧痛和酸麻让他一时无法发力,只能发出屈辱而愤怒的咆哮。

石憨站在倒地的骨咄禄身旁,微微喘息,胸膛起伏。

他刚才那一旋一踢,看似轻巧,实则凝聚了他对棍术“引劲落空”精髓的极致运用,瞬间爆发,消耗极大。

他缓缓抬起目光,平静地看向金狼宝座上的阿史那·咄吉。

“可汗。石某,侥幸。”

咄吉可汗脸上的惊愕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鹰隼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他粗壮的手指缓缓摩挲着下巴浓密的胡须,目光在石憨精悍的身躯、平静的眼神,以及倒在地上羞怒咆哮的骨咄禄之间来回扫视。

“好…很好!”咄吉可汗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想不到唐国还有如此勇士!本汗说话算话!圣泉雪莲的下落,可以告诉你!”

石憨心中猛地一松,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激动,抱拳道:“谢可汗!”

然而,咄吉可汗的笑容却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不过…本汗还有一个条件。”

石憨的心微微一沉。

咄吉可汗的目光,如同贪婪的鹰隼,缓缓落在了阿尔塔公主身上,随即又移向石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汗最珍爱的明珠,阿尔塔,她的腿疾,是幼年被雪山冰蟒所伤,寒气入骨,每逢朔月便痛入骨髓,群医束手。你若能成功摘回圣泉雪莲…便分出一瓣,为她驱除寒毒!”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紧紧锁定石憨,“若你答应,并成功带回雪莲治好阿尔塔,本汗不仅告诉你雪莲所在,更会送你一份…关于‘朔方’的大礼!”

“朔方?!”石憨瞳孔骤然收缩!这个词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长安西市胡商爆炸、汴河漕运疑案、以及淮阳王那张庞大的阴谋网…无数线索瞬间串联!难道…淮阳王在朔方军中也埋下了钉子?!

他猛地看向阿尔塔公主。

阿尔塔依旧低垂着眼眸,把玩着手中的狼牙吊坠,冰蓝色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峭,仿佛可汗谈论的并非她的腿疾。

只有那微微蜷曲、被银狐大氅遮掩的左腿,无声地诉说着痛苦。

石憨的目光,再次落回软榻上气息奄奄、深蓝毒痕狰狞的爱人。圣泉雪莲,是唯一的希望。而朔方…是解开长安危局的关键钥匙!

没有选择。

石憨深吸一口气,迎着咄吉可汗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斩钉截铁:

“石某,应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低垂着眼眸的阿尔塔公主,指尖的狼牙吊坠微微一顿。她缓缓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向了石憨。

那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审视、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咄吉可汗满意地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金狼王帐内回荡。

“好!痛快!”他大手一挥,“来人!赐酒!为这位来自唐国的勇士壮行!”

热气腾腾的马奶酒被端了上来,浓烈的膻味混合着酒气。石憨端起粗糙的木碗,一饮而尽。

辛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烧灼而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他最后看了一眼软榻上的李璃雪,对如兰低声道:“守好她。”

如兰重重点头,眼中含泪,却又无比坚定。

石憨转身,不再犹豫。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青冈木棍,那冰冷的触感给予他力量。他大步走向王帐门口,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

门外,是更加深沉的夜色,和呼啸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寒风。风雪如刀,割在脸上。

远处,是连绵起伏、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蛰伏的雪山轮廓。鹰愁涧,圣泉雪莲,冰霜巨狼…还有那隐藏在“朔方”二字背后的巨大阴谋与杀机。

前路,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石憨紧了紧手中的青冈木棍,一步踏入了无边的风雪与黑暗之中。背影,在摇曳的帐内灯火映照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

……

最终石憨采得圣泉雪莲,救治李璃雪,虽慢,但稳住了,同时也分享给了阿尔塔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