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解除,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石憨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和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强撑着用青冈棍拄地,才稳住身形。
背上的李璃雪气息更加微弱,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着他的后颈。
如兰也踉跄着靠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左肩的伤口在剧烈搏杀后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皮袄。
阿尔塔公主策动她那匹神骏的白马,缓缓走到石憨面前。
冰冷的蓝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目光在他布满风霜、血污和冻疮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手中那根染血的青冈棍上。
“你们,从哪里来?”她用的是生硬但清晰的唐语,声音依旧冰冷。
石憨抬起头,迎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毫不退缩。
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审视、怀疑,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李璃雪身上毒痕的惊异。
“大唐,晋阳。”石憨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为救人,借道草原。她身中奇毒,命在旦夕,需寻‘圣泉雪莲’。”他微微侧身,让阿尔塔能更清楚地看到李璃雪脸上那妖异的深蓝。
阿尔塔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璃雪脸上,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光一闪。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圣泉雪莲…”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那东西,只长在狼神栖息的山巅,只有最勇敢的雄鹰才能抵达。”她的目光转向石憨,“而你,一个唐国的武者,带着一个快要死的女人,就想闯入我突厥的圣地?”
石憨握紧了手中的青冈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别无选择。纵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石某也要闯上一闯!”
阿尔塔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冰蓝色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
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
“勇气可嘉。”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但狼神不会垂怜懦夫和闯入者。想救她?”她的目光扫过李璃雪,“跟我来。证明你的勇气,配得上这身白狼裘,也配得上…觐见可汗。”
说完,她不再看石憨,轻轻一抖缰绳。
那匹神骏的白马打了个响鼻,优雅地转过身,朝着白狼口深处,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更加苍茫神秘的突厥草原腹地,缓缓行去。
那八名气息沉凝的银甲武士,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
石憨和如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没有选择。石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浑身的伤痛,再次将背上的李璃雪托稳,迈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拄着青冈棍,一步一步,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跟在那队沉默的白色身影之后,没入了风雪呼啸的山口。
白狼口的风,更加刺骨。
如同无数冰针,穿透厚重的皮袄,刺入骨髓。
前方的阿尔塔公主骑着白马,银狐大氅在风中翻飞,身影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引路的冰雪精灵。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巨大的、被群山环抱的冰湖。
湖面早已冻结,平滑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四周嶙峋的雪山,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银白。
冰湖中央,竟矗立着一座完全由巨大冰块垒砌而成的、金字塔般的祭坛!
祭坛共分九层,每一层边缘都插满了绘有狰狞狼头图腾的黑色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祭坛顶端,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在巨大的冰盆中静静燃烧,火焰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
“狼神祭坛。”阿尔塔勒住白马,声音在空旷的冰湖上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肃穆。“想获得觐见可汗的资格,想得到草原的认可,先在这里,向狼神证明你的勇气和虔诚。”她冰蓝色的眼眸转向石憨,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放下她。独自上前,登上祭坛之顶,触摸那永恒的‘苍蓝之焰’。”
“不行!”如兰立刻失声叫道,警惕地盯着阿尔塔,“谁知道那是什么鬼火!石大哥,别信她!公主离不开人!”
石憨的目光紧紧锁住冰湖中央那座散发着诡异寒气的祭坛,以及祭坛顶端那团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威胁。但阿尔塔公主的眼神,平静而冰冷,不像是在设陷阱。
他低头,看向背上气息微弱、脸颊深蓝的爱人。
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地无情流逝。这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照顾好她。”石憨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小心地将李璃雪解下,交给如兰。如兰含泪接过,用尽力气将公主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退到一边,目光死死盯着阿尔塔和那八名武士。
石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握紧了手中的青冈木棍,棍身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给予他一丝力量。
他迈开脚步,踏上了光滑如镜的冰湖湖面。
脚下极其滑溜,寒气透过靴底直透脚心。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青冈棍不时点在冰面上,稳住身形。空旷的冰湖上,只有他孤寂的脚步声和呼啸的风声。
随着靠近祭坛,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压力,如同水银般从祭坛方向弥漫开来,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将他冻结在原地,压碎他的意志!
祭坛由巨大的冰块垒成,边缘光滑陡峭,几乎无处着手。
石憨绕着祭坛走了一圈,终于在一处背风面,找到了一条极其狭窄、布满冰棱的天然缝隙。
他将青冈棍咬在口中,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猛地发力,十指如同钢爪般抠进冰冷的冰缝边缘!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但他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张,身体猛地向上窜起!
脚尖在湿滑的冰壁上寻找着微小的凸起借力!
攀爬!
在这光滑垂直的冰壁之上!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在外的脸颊和手背。冰壁湿滑无比,每一次抠抓都伴随着冰屑的崩落和手指被冻得失去知觉的麻木感。
好几次,他脚下打滑,身体猛地向下坠去,全靠双臂死死抠住冰缝才勉强稳住!
尖锐的冰棱划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鲜血渗出,瞬间就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他如同一个在绝壁上挣扎的蝼蚁,一寸一寸,艰难而顽强地向上挪动。
冻僵的手指传来钻心的刺痛,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背上的旧伤,肋下的箭创,在极度的寒冷和用力的攀爬下,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瞬间冻成冰碴。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石憨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掌,死死抓住祭坛顶层边缘那冰冷刺骨的岩石时,他整个人几乎虚脱。
他艰难地翻上顶层,瘫倒在坚硬冰冷的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喷出的白雾瞬间凝结。
祭坛顶端,寒风更加凛冽,仿佛能吹散灵魂。
那团幽蓝色的“苍蓝之焰”就在眼前,在一个巨大的、由整块深蓝色寒冰雕琢而成的冰盆中静静燃烧。
火焰无声无息,散发着冰冷的光晕,没有丝毫温度,反而让周围的空气更加寒冷刺骨。
靠近它,石憨甚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
他挣扎着爬起,拄着青冈棍,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团冰冷的火焰。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重力。
无形的压力如同真实的冰山,压得他骨骼咯咯作响,意识都开始模糊。
他眼中只剩下那团幽蓝的火焰,那是希望,也是考验。
终于,他站在了冰盆之前。刺骨的寒意几乎让他窒息。
他缓缓地、颤抖着伸出了那只布满冻疮、血口和冰晶的手,带着无比的虔诚和决绝,朝着那团冰冷的、永恒燃烧的“苍蓝之焰”探去!
指尖,即将触及那幽蓝的火焰边缘——
就在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
冰湖对岸,阿尔塔公主身后,那八名一直沉默如山的银甲武士中,为首的白发老武士,冰蓝色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凌厉的寒芒!
他毫无征兆地闪电般摘下背上的长弓!弓身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兽角制成,弯曲的弧度充满力量感!一支通体乌黑、箭簇闪烁着诡异蓝芒的重箭已然搭在弦上!
弓如满月!
“嗤——!”
弓弦震响如同霹雳!
那支乌黑的毒箭,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如同死神的獠牙,以超越声音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射向祭坛顶端——石憨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
冰湖边缘的如兰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石憨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苍蓝之焰和对抗那恐怖的压力上,对身后这致命的一箭,毫无察觉!
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祭坛顶端,那团静静燃烧的“苍蓝之焰”,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到极致的寒气,如同瞬间爆发的冰环,以火焰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那支疾射而至、快如闪电的乌黑毒箭,在距离石憨后心不足三尺的距离,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零度的冰墙!
“咔…咔嚓…”
令人心颤的冻结声响起!
那支灌注了强大力量和剧毒的箭矢,连同它周围的空间,瞬间被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的幽蓝色坚冰彻底冻结!
凝固在半空中!
箭簇上那诡异的蓝芒,在幽蓝坚冰的包裹下,如同被封存的毒蛇,兀自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石憨伸向火焰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他猛地回头,看到了身后那被诡异冻结在幽蓝坚冰中的毒箭!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他的后背掠过!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内衫!
冰湖对岸,那白发老武士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握着长弓的手,微微颤抖。
阿尔塔公主冰蓝色的眼眸中,却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和冰冷。
她看向祭坛顶端那个浑身浴血、在寒风中屹立的身影,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石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劫后余生的悸动尚未平息。
他缓缓收回伸向火焰的手,目光如刀,扫过对岸那射箭的老武士,最后落在阿尔塔公主脸上。
阿尔塔公主却并未解释,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很快,一队沉默的突厥武士牵着几匹健壮的驮马和雪橇来到冰湖边缘。
他们动作麻利地在雪橇上铺上厚厚的毛皮。如兰在银甲武士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李璃雪抱上雪橇,用毛皮将她紧紧裹住。
石憨最后看了一眼祭坛顶端那团幽蓝的火焰和那支被冻结的毒箭,拄着青冈棍,一步步走下祭坛,回到湖边。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尔塔公主,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下文的凝重。
“你的勇气,狼神已见证。”阿尔塔公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现在,随我去见可汗。希望你的运气,能和你的勇气一样好。”她调转马头,不再多言,朝着冰湖另一侧,那片风雪更深处、隐约可见的巨大金色王帐方向行去。
雪橇在驮**拉动下,在冰面上发出吱嘎的声响。石憨和如兰护在雪橇旁,跟随着那队沉默的白色身影,踏上了前往突厥金狼帐的最后一段路程。
风雪依旧,前路莫测,但至少,那扇紧闭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夜幕降临,巨大的金狼王帐内却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帐顶悬挂着巨大的、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金狼头骨,在牛油巨烛的照耀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的金光。帐内弥漫着浓郁的烤羊肉、马奶酒和昂贵香料混合的奇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