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之刃’所赋予的平静,压抑着茉莉的恐惧,让她得以在情绪的镇定中,感受伤势的愈合。
她松了口气,想要道谢。
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找不到感激与庆幸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的心中只有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平静,以至于道谢都显得生硬:
“谢谢。”
好在随着伤口的愈合、时间的流逝,她逐渐感受到了一丝情感的波动。
但一种暴戾、压抑的情绪又随之而来,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神经,迫使她粗糙的皮肤上鼓起血管与青筋,爪子一样伸展指尖。
痛感没有被撕咬时那么强烈,让她还能保持一定的清醒,听懂唐奇的疑惑:
“看来你的体质、运气都不太好?有可能是因为临近双月,是兽化症状最严重的时候,导致你成功对抗了兽性的侵占,却没能扛过诅咒的侵蚀。”
“我会死吗?”茉莉有些恐惧。
“什么都不做才会死。”
“我能做些什么?”
“隔离,接受牧师的指引,那能让你的意志更坚强些。”
“可是玛丽安院长没有回来。”
“她被兽化的诅咒侵蚀,伤害了他人,这种程度已经救不回来了——就像这个孩子一样。”
唐奇从卫兵口中了解过大概经过——
孤儿院的院长玛丽安,是个潜藏在城市中的兽化人,双月将至,她没能抵抗住兽化的侵蚀,冲出墙院、咬死了巡逻的卫兵,就这么简单。
唐奇指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兽化少年:
“他撕咬你的时候,你觉得他还认识你吗?”
“但、但是玛丽安院长以前都不会这样。是、是有人来到了家里,给她看了什么,才让她变成那个样子的。”
“之后呢?她咬了这个少年,被卫兵带走。然后你们将少年偷偷藏了起来,最后让这个少年又咬了你?”
茉莉点了点头:
“是、是的。玛丽安院长当时的确想要吃掉伯德,可她很快就醒悟过来,流着泪离开了这里——等我们追出去之后,才发现她已经被卫兵拦了下来。”
她只是扩充了一些细节。
唐奇皱着眉头道:
“所以卫兵不知道她咬了伯德,才让他们前来孤儿院调查的时候,给足你们将伯德藏起来的时间,对么?”
“是的……”
唐奇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所以你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是有人陷害玛丽安院长?”
“我不知道。”
晨曦上前一步,刚想要承诺什么,却被唐奇忽然拦住,抢先一步说: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你的状态可不太妙。”
“我——我感觉我还好。而且我害怕再也回不来。”茉莉像是十分抗拒被隔离这件事。
晨曦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决定。
她想要劝阻什么,又被唐奇提前打断:
“既然你这么害怕,我总不好强迫你。但我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个地下室,以免支撑不住的时候,伤害到你的朋友们。”
茉莉有些讶异地瞧着唐奇:
“您不打算带走我?”
“我又不是卫兵,既然你觉得没问题、你的朋友们也觉得没问题,那后果你们自己承担不就好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唐奇看向一旁兽化的伯德,
“但是这个孩子总不能留在这里,对吧?”
“伯德他……”
“你认为只凭你们这些小孩子,可以压制住一个狼人么?”
“您说的对……”
唐奇取过床头柜的菜汤,放到茉莉的手中:
“那你就好好休息,让我先把这个姐姐带走,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了,再让她来保护你,怎么样?”
“不、实际上——”
她看向晨曦,有些复杂地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以后不要再来帮助我了。”
“我只是想尽可能弥补些什么,哪怕你不需要。”晨曦迟疑道。
茉莉深呼吸一口气,将心中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您是在为间接害死哥哥的事情而赎罪。
也知道您在背地里帮了我许多忙、教训了许多坏人,甚至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您的帮助,我都要死在这里……
可是,哪怕我知道哥哥是个佣兵、死了也不值得挂念的佣兵,我知道他作为佣兵也做过一些坏事。我知道您帮了我这么多忙,或许我应该原谅您——
但我就是做不到。
每当感受到您的帮助,我的心底就会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不适。
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宽容的人,毕竟您救了我。
可我又打从心底不愿意这么做,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善意,那我对哥哥死去的怨愤又该寄托在谁的身上?
您不如永远离开我的视线,让我永远也见不到您,这样我就能永远恨着您——它会让我更好受一些。”
“我……”
晨曦脖颈上的黑雾开始四处外泄,甚至让那顶固定好的头盔,紧跟着颤动起来。
她久久没能说出话来,直到最后,才肯定地回应道:
“好。”
唐奇让她扛起名叫伯德的兽化少年,向茉莉致以告别。
离开孤儿院时,他看到孤儿院的其它少年、少女,像是警惕似地瞧着他们。
唐奇走在最前方,拐过两个街口,与此前碰面的几个卫兵打起了招呼:
“我刚才在一个死胡同里,碰上一个昏厥的兽化人。”
“这都能让您撞见?”
为首的卫兵在惊疑之中,让晨曦将伯德放下。
伯德的头颅已经彻底变作了狼头,根本不必怀疑他的身份。
可是对全身做出例行检查的时刻,卫兵却啧啧称奇:
“奇怪了……”
“没有伤口?”唐奇问。
“您提前看过了?”
“不,猜的。”
唐奇了然道,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们处理了。”
唐奇说着,便催促晨曦跟着自己离开。
天色渐沉,云雾遮挡了傍晚的阳光,让整个深井区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灰。
见圣武士一路都一言不发,唐奇忽然轻笑一声,问道:
“因为受害者拒绝你的赎罪,所以不开心了?”
他的语气像是戏谑、讥讽,让晨曦听得一阵苦涩: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要我说给你听么?”
“不要。”
“如果让你把它当作‘为了磨砺心智,从而不得不直面内心的挑战’呢?”
晨曦的心思真的很好把握。
果然,在听到‘挑战’一词后,她的抗拒不再明显:
“好吧,我可以试试。您讲——”
“还记得你告诉我要‘赎罪’时曾说过的话么?”
唐奇复述了一遍她当日的回答,
“你说,【赎罪便是赎罪,从不该以得到谅解作为目的】。”
“是的。”
“你说谎了。”
“我没有。”
“别狡辩。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自欺欺人——毕竟人生中最大的谎言,就是‘我觉得自己能做到’。”
唐奇拍了拍晨曦的肩膀,这次被圣武士有些气恼地扭开了。
但他仍然在揭露着晨曦的掩饰,让她直面自己的内心:
“你知道在感情中,有一种叫做‘舔狗’的生物么?”
“那是什么?”
“一种沉浸于自我感动之中,难以自拔的可怜虫——
他们会为了追求心上人,而不顾一切地付出金钱、时间、精力。
每当有人劝阻他,说‘你就算舔那个女人一辈子,也得不到一丁点的好处’时,他就会这么狡辩道——
‘我爱她,与她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过的更好,而不是渴望她回馈给我什么。否则就是交易,而不是真爱。’”
晨曦沉吟一阵,奇怪道:
“为什么会觉得可怜呢?这种为了一个目标,而奋不顾身的冲动,我认为很浪漫。”
“当然,我不否认这种事情很坦率、很浪漫。但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我爱你,与你无关’,这句话看似是他们浪漫的宣言,实际上只在发现‘对方好像真的跟自己无关’时,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而已。
就像你一样——”
晨曦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被唐奇抢先打断,
“就像你口口声声说,哪怕无法得到原谅,你也仍然要这么做时。
心里其实也在期待着‘如果我一直赎罪下去,她迟早有一天会被我感动到,从而原谅我’。”
“砰”地一声。
晨曦的头盔,被膨胀的黑雾骤然掀飞。
这是真相被揭露之后,所带来的羞耻。
她想要挖开一个地缝,然后蜷缩进去,最好再也不要听到唐奇的声音。
但是唐奇却拾起她的头盔,安放在她的脖颈,继续消解她心中的防线:
“所以当你意识到,自己哪怕做了这么多——甚至还救下她的性命,却仍然没能换来她的原谅时,你就会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沮丧。
晨曦,你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
坚定的人,可不会因为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
“我只会开心半天。”她执拗道,全然不在乎反驳中有没有逻辑了。
“因为当半天过去之后,你就想要获取新的夸奖、新的认同了是么?”
也算是相处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唐奇倒是将她的性格摸索地差不多,
“这就像是你追求的荣誉一样。你追求的不是荣耀本身,而是荣耀所赋予的价值、给予你的认同感。
每当完成一次挑战时,你就会获得它所带来的满足。
好比赎罪这件事,你只是把它当成了一种挑战,原谅就是你的奖赏。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赎罪,都能换来原谅的。”
唐奇转过头,发现晨曦已经没再与自己并肩而行。
向身后看去,无头骑士正停顿在街道的正中,接受这份剖析所带来的羞耻。
她思考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那我该怎么改变这种想法呢?”
唐奇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次她接受了现实,没有躲开。
唐奇说: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改变什么,而是想让你认清自己——
然后接受‘赎罪未必能得来原谅’的事实,好让你尽早从沉闷中抽离出来。
我们接下来还要去法师学院,省的让你因为心情问题出岔子。”
“抱歉,让您担心了。”晨曦嗡声回答。
“意识到自己的功利之后,是不是觉得没被原谅,就没那么难受了?”
唐奇戏谑笑道。
晨曦就是入戏太深,演着演着,真把自己骗过去了。
“是的,因为我发现带着功利心的自己,好像的确不值得原谅——我会在今后的挑战中,试图改正功利的这个缺点。”
“放宽心,人都有缺点,神明也不例外。认清自己,才是变得更好的第一步。”
唐奇摆了摆手,指向孤儿院的方向,
“在这一点上,人家茉莉那个小丫头,都比你看得更清楚。”
“说到这个,您刚才为什么打断我?”
晨曦困惑道,
“哪怕知道这是为了功利,但我仍然想要找出那个迫害玛丽安院长的幕后黑手。”
“我打断你,不是为了阻拦你调查真相,而是怕你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平白立下誓言——
你至少应该知道他们是一群兽化人,然后再考虑怎么做。”
“一群?”晨曦不解问道,“难道不是只有三个……”
“如果我猜得不错,至少孤儿院里一大半的孩子,体内应该都流淌着兽化人的血。”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不然没办法解释,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能在同伴被院长撕咬之后,还将他藏匿在孤儿院中。”
唐奇总结着疑点,
“龙金城是一个还算注重人权的城市,遇到兽化病症的受害者,也只是将他们隔离到监狱中,让牧师提供着临终关怀的祈祷——
这意味着那些痊愈的受害者,还拥有回到正常社会的机会。
可为什么那位玛丽安院长,乃至茉莉、伯德,会那么笃定‘带走就一定会死’呢?
无非是他们明白,自己、或者他们的某些同伴,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兽化人’而已。
所以你可以去调查玛丽安发疯的真相,但前提是,你要明白自己帮的是一群与玛丽安相似、随时可能因为种种意外而冲出孤儿院,于街巷里大肆行凶的暴徒——
对于那些有可能为此遭殃的人而言,他们都是潜在的凶手。
毕竟那个人能让玛丽安发疯,也就能让他们这些小孩子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