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忠叔提食盒,脚步匆匆地消失在晚晴居的月亮门外时,丞相府的书房内,灯火也同样亮到了深夜。
与尚书府的紧张筹备不同,此处的气氛显得格外从容。
当朝丞相韦光远,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手中端着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慢条斯理地品着。
他年近花甲,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每一道,都仿佛藏一个吃人的算计。
“老爷。”
他最信任的心腹幕僚,刘先生,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如何?”韦光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
“都已安排妥当。”刘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四海商盟’那边传来消息,揽月楼的管事,今日申时,用一枚成色极佳的‘金镶玉’牌九,从‘无名坊’的管事手中,换走了一张夜拍的入场券。”
“哦?”韦光远放下茶杯,缓缓地转过身,“看来这条鱼儿,终于是上钩了。”
“老爷神机妙算。”刘先生连忙上前,为他续上热茶,谄媚地笑道,“那沈琉璃自以为聪明,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早已在您的掌控之中。她以为自己是猎手,却不知,她早已是网中的猎物。”
“哼,一个黄毛丫头罢了。”韦光远不屑地冷哼一声,“若非她背后,还站着几个碍眼的人物,老夫又岂会容她,活到今日?”
他口中的“碍眼人物”,自然指的是三皇子李琰和那位难以揣测的靖亲王。
“那……老爷,”刘先生试探着问道,“今夜的无名坊,我们是否要加派人手?以防有变?”
“不必。”韦光远摆了摆手,“那‘北境军防图’,本就是老夫抛出去的诱饵。沈琉璃那个**人,与大徽王朝的肃王君北玄关系匪浅,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今夜前来,必然是为了替她那位‘好盟友’,夺得这份军防图。”
“她财力雄厚,我们若是与她在金钱上硬拼,未必能占到便宜。”他缓缓说道,“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跟她抢。”
“而是要在她最志得意满的时候,送她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他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早已被黑暗笼罩的夜色。
“安王殿下那边,可有回音了?”
“回老爷,”刘先生连忙躬身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安王府的管家亲自前来回话。他说,王爷一向礼佛,不问世事,不便插手我等凡俗的争斗。”
“不过……”刘先生话锋一转,“他也说了,‘无名坊’那种地方,龙蛇混杂,最是容易‘走水’。他已派了府中护卫,在附近巡视,以防有宵小之徒,趁乱打劫,惊扰了都城的安宁。”
“呵呵……好一个巡视。”韦光远闻言,发出了满意的笑声,“这位王爷,还真是个慈悲为怀的活菩萨啊。”
“告诉下面的人,”他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狠戾,“今夜,给那个所谓的‘江南富商’,把戏演得足一些。那份‘军防图’,无论他出多高的价,我们都让给他。”
“老夫要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沈琉璃的人,是如何为了敌国的军防图,一掷千金的!”
“待他拍下‘罪证’,走出‘无名坊’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幽冷,“便让安王的人,送他们主仆二人,一同上路!”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便是靖亲王再想和稀泥,也绝不可能为了包庇一个,‘通敌叛国’的死人,而堵上自己一世的清誉!”
“老爷英明!”
……
与此同时,另一场风暴,也正在千里外的大徽王朝,悄然酝酿。
东宫,承运殿。
太子君怀瑾对面,正坐着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男人。
正是那头,被他从囚笼中,亲手放出来的“疯狼”,萧彻。
“殿下,”萧彻的声音沙哑,“末将不明白,您为何要让我去乾国,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女人?”君怀瑾捻起一枚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萧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三年前,在‘黑石关’下,将你从云端打入地狱的,也是一个,你从未放在眼里的人?”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
“君……北……玄……”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没错。”君怀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孤知道,你恨他。恨他废了你的军功,毁了你的前程。”
“可你不知道的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无比幽冷,“他不仅毁了你的前程,他还要毁了孤的江山!”
他将那封密信,以及狼卫令牌,轻轻地推到了萧彻的面前。
“你自己看吧。”
萧彻疑惑地,将那封信展开。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这……这不可能!”他指着那封信,声音都在发颤,“王爷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与乾国的人,暗通款曲,意图不轨,是吗?”君怀瑾笑着接过了他的话。
“萧将军,”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萧彻的面前,亲自为他斟上了一杯热茶,“你以为,他当年将你贬回京城,真的只是因为,你杀了一些蛮族的降卒吗?”
“不。”他摇了摇头,“他只是,嫌你碍事罢了。”
“他嫌你,挡了他与蛮族暗中勾结,共同图谋我大徽江山的财路!”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萧彻的脑海中炸响!
“你胡说!”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扼住君怀瑾的衣领,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王爷绝不是这样的人!你这是在污蔑他!”
“污蔑?”君怀瑾任由他抓着,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萧将军,”他指了指桌上的狼卫令牌,“你觉得,孤有必要,用一块假的令牌,来骗你吗?”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当然认得那块令牌。
那是狼卫的信物,独一无二。
“看来,你还是不信。”君怀瑾叹了口气,他从袖中,又取出了一份卷宗,扔在了萧彻的面前。
“这是,孤安插在北境的探子,这一年来,冒死传回来的密报。”他缓缓说道,“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老七他,是如何与蛮族的可汗,称兄道弟;又是如何,将兵器和铠甲,通过‘四海商盟’,卖给那些畜生的!”
“他所谓的‘北境安稳’,不过是他用金钱,换来的虚假和平罢了!”
“而你,”他看着萧彻,说道,“不过是他这盘棋上,被他亲手抛弃的棋子!”
萧彻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他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将那份卷宗展开。
他看着上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轰然崩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英雄。
却不想,到头来,竟只是一个,被自己最敬重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没有为什么。”君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孤只知道,现在有一个,能让你亲手洗刷自己耻辱,也能让你重返北境,拿回属于你的一切的机会。”
“那个叫沈琉璃的女人,便是老七在乾国,最重要的棋子。”
“孤要你,去乾国。”
“孤要你,亲眼去看看,这对璧人,到底想唱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也顺便,替孤,给孤的好弟弟,送上一份回礼。”
……
夜色如墨,将乾国都城繁华的朱雀大街吞噬殆尽,只剩下几盏悬在屋檐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
揽月楼后院一间不起眼的马厩里,顾九正对着一盆清水,龇牙咧嘴地往自己脸上贴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
“嘶……我说忠叔,”他一边调整着面具的边缘,一边对着忠管家大吐苦水,“您说主公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我这么一张玉树临风的脸不用,非要给我弄这么一张,看起来就像个暴发户的胖脸?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是对美的一种亵渎!”
忠叔看着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富商,也是哭笑不得,只能好生劝道:“顾先生,小姐说了,‘无名坊’那种地方,龙蛇混杂,您长得太扎眼了,反而不安全。倒是您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很是富态,很符合您‘江南富商’的身份。”
“富态?”顾九摸了摸自己这张圆滚滚的脸,只觉得心都在滴血,“我看是油腻才对吧?这要是让我那些红颜知己们看到了,小爷我这辈子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他说着,又拿起那件,用金线绣满了铜钱纹样的锦袍,一脸嫌弃地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还有这衣服,简直是俗不可耐!小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未穿过如此有辱斯文的衣裳!这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他非得把我吊在城门上,当靶子使不可!”
他一边抱怨,一边却还是手脚麻利地将行头穿戴整齐。
“好了,”忠叔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张“无名坊”的简易地图,交到了他的手上,“顾先生,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无名坊’的入口,在城西的‘破瓦窑’,您只需将这枚牌九,交给那里的引路人‘老六’即可。”
“记住,”忠叔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小姐说了,今夜您的任务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份‘北境军防图’拍下来。至于那份‘山河社稷图’,您只需在最关键的时候,将其呈上即可。”
“知道了,知道了。”顾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就是花钱吗?这个小爷我最在行了。”
他说完,便大摇大摆地朝着马厩外走去。那走路的姿势,竟真的有几分商贾巨富的派头。
……
子时,夜最深沉的时候。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城西那片,早已被黑暗笼罩的贫民区。
这里,就是“破瓦窑”。
顾九从车上下来,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老更夫。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枚“金镶玉”牌九,扔了过去。
老更夫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顾九那身“豪气冲天”的行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站起身,提着灯笼,朝着一条更黑暗的小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