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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股刺骨的寒意将王安平生生冻醒了过来。
他摸索着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裹紧单薄的被褥,赤脚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情况。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板,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探出头去,本应高悬的明月早已不见踪影,今夜的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重地压在心头。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细密却冰冷。王安平下意识地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低矮的屋顶。
这老旧的土坯房,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这场冬雨的考验?若是这雨连绵不绝地落上几天,漏雨可就真麻烦了!他原本就盘算着,就这两天,得赶紧从村里弄几捆新稻草,把这屋顶好好翻新加固一番。此刻,这念头更显急迫。
他裹了裹身上那床硬邦邦、薄得几乎能透光的被褥,深深叹了口气。这被褥,别说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冬,就是眼下的深秋寒意都难以招架。他可不打算就这么硬扛一整个冬天,那滋味想想都让人骨缝里发冷。
这场小雨,不紧不慢地持续了整整三天。
好在,屋子终究是撑住了,没有漏雨。毕竟这雨丝细密,三天下来,也不过是将地面浅浅地浸润了一层,连个像样的水洼都没积起来。
然而,冬天的雨是万万不能下的。雨水过后,气温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向下急坠。
第三天头上,乡里的大喇叭就扯着嗓子响了起来,反复播报着针对周瘸子的紧急抓捕通知。
任何陌生人进乡,都必须严加盘查。
村子各处,一夜之间贴满了周瘸子的通缉令画像。
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窝囊的瘸腿男人,竟摇身一变成了敌特分子!消息如同惊雷炸开,瞬间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唯一的、也是惊骇莫名的议论焦点。
“妈,”王安平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稀粥,放下碗筷,“今儿您抽空去把弹棉花的匠人请来吧,把家里那几床旧棉絮好好弹弹,重新缝一下。这两天晚上冻得实在够呛。过两天,我再喊几个人来,把屋顶也给重新翻新一遍。”
“知道了。”母亲陈秀红应着,手里不停收拾着碗筷,抬眼看他,“你这大清早的,又要去哪儿瞎转悠?”
“没啥,就是出去透透气。”王安平含糊地答着,顺手从墙角箩筐里抓了两根凉透了的山芋塞进随身的布袋。
“瞎转悠什么?昨儿乡里喇叭喊的话你没听见?你三爷爷都特意叮嘱了,让村里人最近都安分点,别到处乱跑!”陈秀红的语气带着担忧。
“我晓得的,不会乱跑。”王安平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你不会又要往那深山里钻吧?”陈秀红紧盯着儿子,声音里满是疑虑。
“怎么可能呢?”王安平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只丢下一句,“行了妈,我走了,中午不回来吃,晚饭前就回。”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院门。
陈秀红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瘦高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里迅速远去。
她无奈地低声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着化不开的忧色,默默转身,将吱呀作响的院门紧紧闩上。
王安平脚步不停,一路小跑着直奔深山方向。寒气扑面,他却跑得微微冒汗。
来到一处山坳,他放缓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目光扫过一片半枯的草丛时,他停了下来——那里的杂草明显有被踩踏的痕迹。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草茎倒伏,泥土微陷,痕迹看起来有些时日了。
“是前些日子民兵队和兵哥哥进山搜查时留下的?”他心中暗忖。
然而,刚往前没走出几步,王安平猛地又顿住了。
另一处被踩过的草丛,痕迹有些异样。他虽然不懂专业的刑侦手段,但山里长大的孩子,对自然痕迹的细微变化有着本能的敏感。
尤其是草叶上凝结的那层薄薄的白霜!如果没有这层霜,他或许不会在意,但此刻,霜花碎裂、分布不均的样子,分明是被人重新触碰、小心掩盖过!而且手法相当老练,只留下这点不易察觉的破绽。
“高手……”王安平的心沉了下去。他蹲在原地,内心挣扎了片刻。
最终,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能坐等!周瘸子那伙人一日不除,他和家人的头顶就始终悬着一把刀。
谁也无法保证那个看似老实、实则凶险的瘸子不会寻机报复。他不能把家人的安危寄托在侥幸上。
打定主意,王安平拨开那处被精心掩饰过的草丛,辨认着脚印前行的方向,立刻猫着腰,像一只警觉的狸猫,沿着与足迹大致平行却保持距离的路线,快速而无声地追了上去。他尽量利用深草和灌木掩护身形,在寂静的山林里潜行。
脚下的杂草越来越深密,几乎没过了膝盖。王安平微微弓着背,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忽然,一股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危机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如同被毒蛇盯上。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矮身急窜,迅速靠近最近的一棵粗壮大树,后背紧贴树干,同时反手抽出了别在腰后的斧头,横在胸前,目光如电,紧张地扫视着周围随风摇曳的、危机四伏的草丛。
他缓缓蹲低身子,让三面半人高的深草形成天然的掩体。
王安平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锁定了危机的源头——东方那片更加茂密的灌木丛。刚才那瞬间的致命预感,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他侧过头,将耳朵最大限度地贴近空气,屏息凝神,捕捉着东方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枯枝断裂声?衣物摩擦声?哪怕是沉重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山林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冷风吹过草尖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在擂鼓。十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王安平的耐心在无声的对峙中逐渐消磨。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他猛地抓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豁然站起身,用尽全力朝着东方那片可疑的灌木丛狠狠砸了过去!石头带着风声呼啸而去。
几乎在石头脱手的瞬间,他脚下发力,一个狼狈却迅疾的翻滚,扑向几米外另一处稍高的土坎后面,再次隐蔽起来。
他紧贴着冰冷的泥土,侧耳倾听。石头落入灌木丛,发出一阵哗啦的乱响,随后……依旧是死寂!连一声受惊的鸟叫都没有。
王安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来对面是个极其沉得住气的老手,一个训练有素的“老兵”!
自己这样故意暴露位置、制造声响的试探,对方竟然一枪不发,连呼吸都没乱一丝。
这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像最狡猾的猎手一样,等待最佳时机,准备给他王安平致命一击!
“麻蛋!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一股憋屈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不再犹豫,抓起两把碎石胡乱朝东方撒去,制造最后的干扰,同时猛地转身,将速度提到极限,朝着自己预设的、埋藏着陷阱的那片熟悉区域,发足狂奔!
他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身后那片沉寂的山林,生怕下一刻就有致命的子弹呼啸而来。
一口气狂奔到埋设陷阱的山坡下,王安平才敢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额头上滚烫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
他定了定神,挨个检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第一个陷阱,原封不动!第二个陷阱,伪装完好!走到第三个陷阱的位置时,他的心猛地一跳——陷阱塌陷了!
他连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伪装枯草,探头向下望去。
只见陷阱底部,一只毛色斑驳的小鹿正惊恐地趴在那里,湿漉漉的大眼睛正好与王安平对视,充满了无助和求生的渴望。
王安平错愕地张了张嘴,看着陷阱里这个意外的小俘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迅速清理掉陷阱口残留的枯草和支撑物,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小鹿吓得拼命挣扎蹦跳,却因坑壁陡峭无处可逃。
王安平眼疾手快,双手稳稳地掐住它纤细的脖颈,稍一用力,就将这轻飘飘的小家伙整个提了起来,用力一托,送出了陷阱。
等到王安平自己手脚并用地从坑里爬上来时,那只重获自由的小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几串凌乱细小的蹄印。
不是王安平不想尝尝这难得的鹿肉。问题是,他模糊记得,这种体型小巧、角也不显眼的鹿,在未来的年月里会变得极其稀有,好像是什么极危的保护动物。
听说是后来那些年遭了殃,被人捕杀得太狠,野生的据说就剩几百只了,比国宝大熊猫还稀少。
他们山里这种鹿,个头都不大,一只也就十几二十斤的样子,这点肉,他还不至于非要不可。
王安平甩了甩手上的泥巴,重新布置好陷阱上的触发竹棍,又扯了些周围的杂草,仔细地将陷阱口伪装复原。
做完这一切,他浑身力气仿佛也耗尽了,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
他走到旁边一棵老松树下,一**坐在**的树根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是那种最便宜的“铁塔”牌香烟。他抽出一根,划亮一根火柴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