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天高云淡。
北静王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荣国府的门前。
没有过多的仪仗,只有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呢马车,和四名气息沉凝、目光如电的护卫。
可这辆马车,却比任何侯府伯爵的华丽座驾,都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贾环一袭半旧的青色儒衫,头上束着简单的玉冠,在一众家人复杂而敬畏的目光中,平静地登上了马车。
他没有带钱槐,也没有带任何一个小厮。
这一趟龙潭虎穴,他要独自去闯。
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穿过繁华的街市,最终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却又透着一股内敛雅致的府邸之前。
这里,便是北静王府。
与荣国府那等国公府邸的富丽堂皇不同,北静王府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文人风骨。
府门前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两株苍劲的迎客松。
可守卫在门口的护卫,一个个身材挺拔,眼神锐利,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煞气,却远非贾府那些家丁护院可比。
文雅的风骨之下,是冰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刀锋。
这,便是北静王水溶。
在管家的引领下,贾环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了一处名为“沁芳园”的园林。
园中,假山流水,翠竹猗猗,景致清幽,别有洞天。
三三两两的文人名士,或立于溪边,或坐于亭下,或低声品评着墙上的字画,或举杯吟诵着即兴的诗句。
人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清高的风雅之气,可那眼角的余光,却都不时地,瞟向园中最中心的那座水榭。
水榭之中,坐着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青年男子。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温润如玉的、仿佛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身旁一位老翰林高谈阔论,可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势,却让他成为了这满园风雅之中,无可争议的、唯一的中心。
他,自然就是北静王,水溶。
贾环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
他没有上前,只是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站着,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冷眼旁观着这满园的风花雪月,与那风月之下的、涌动的人心暗流。
他在等。
等那位真正的主人,来找他。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水榭之中的北静王,仿佛才刚刚发现他的存在一般,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
他对着身旁的大管家林甫,低语了几句。
林甫立刻会意,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贾环面前,躬身一礼,声音恭敬而清晰:“环三爷,我们王爷有请。”
“唰!”
一瞬间,园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贾环的身上。
惊讶、错愕、不解、探究……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贾环神色平静,对着林甫微微颔首,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座水榭。
“学生贾环,参见王爷。”
贾环对着水溶,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生之礼。
“环老弟,快快免礼。”
水溶笑着站起身,亲自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姿态,亲切得仿佛是在对待一个相交多年的挚友,“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他拉着贾环,在自己身旁坐下,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袅袅的茶香,与一池的秋水。
“早就听闻环老弟乃是当世奇才,一首《咏雪》诗,技惊四座;一出《长生殿》,更是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风采气度,远胜同龄之人啊。”
水溶的开场白,温和而亲切,句句都是夸赞,却将贾环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
这是试探的第一步。
看他,是否会因此而骄傲自满,得意忘形。
“王爷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贾环的脸上,露出一丝少年人该有的、恰到好处的羞涩与局促,“些许虚名,不过是偶得佳句,当不得王爷如此夸赞。”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
水溶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亲自为贾环斟上一杯茶,看似随意地道:“环老弟太过自谦了。若说诗词文章,尚可说是‘偶得’。可那‘三策定江南’的惊天谋划,那扳倒国舅府的雷霆手段,总不能,也都是‘偶然’吧?”
来了!
真正的机锋,开始了!
这一句,看似是夸赞,实则,是一柄最锋利的刀,直刺贾环的命门!
他是在问:你一个九岁的孩子,哪来这等通天的手段?
你背后,究竟是谁?
是忠顺王,还是另有其人?
水榭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贾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那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少年。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忽然涌起了一股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的悲伤与后怕。
“不瞒王爷。”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学生……其实什么都不懂。”
“哦?”
水溶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王爷有所不知,学生在数月之前,曾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昏迷数日,险些一命呜呼。”
贾环的眼眶,微微泛红,那演技,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都为之动容。
“就在那昏迷之中,学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一位白胡子的神仙爷爷,他带着学生,看到了江南的血流成河,看到了父亲的挚友林叔父被人毒害,看到了国舅府的嚣张跋扈,更看到了……我贾家,因被奸人所累,最终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凄惨下场……”
“学生被吓坏了,在梦中嚎啕大哭。那神仙爷爷便叹了口气,在学生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说:‘痴儿,痴儿,汝既有此孝心,吾便赐你一些智慧,予你几分先机,望你好自为之,上报君恩,下安家族。’言罢,便驾鹤西去了。”
“等学生再醒来时,病,便好了。脑子里,也莫名其妙地,多了许多……原本不该懂的东西。”
一番话,说得是神乎其神,荒诞不经。
可在这个时代,这却是最无法证伪,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理由!
天启!
神授!
你信吗?
你或许不信。
可你,能证明它是假的吗?
你不能!
贾环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忠心为国、孝心感天,从而偶得天机、被神仙点化的“神童”!
他所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动机,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野心,不是为了权谋,而是为了“上报君恩,下安家族”!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盾牌!
水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个说法,“看来,环老弟果真是福缘深厚之人。能得神人托梦,此乃天大的机缘。”
他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引向了那间刚刚开张的银号。
“说起来,环老弟那间‘恒源记’,也是神人所授吗?开张之日,便引得满城轰动,连本王,都忍不住想去凑个热闹。这等聚敛财富的手段,可不像是神仙所为,倒像是……人间财神的手笔啊。”
这一句,又是一记狠招。
你说是神仙点化,可你做的,却是这等充满铜臭味的商贾之事。
你的“孝心”,难道就是为了赚钱?
“王爷说笑了。”
贾环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神情,像是被说中了痛处。
“开办银号,实乃无奈之举。”
他叹了口气,“学生在梦中,已窥见贾家未来之败,其根源,便在于入不敷出,坐吃山空。学生人微言轻,即便说出,也无人肯信。唯有拿出真金白银,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才能让长辈们看到危机,从而扭转乾坤。”
“学生所为,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家族百年基业计,为宫中姐姐的体面计。若能让家族根基稳固,不再为钱财所困,方能更好地,为圣上分忧,为朝廷效力。这,亦是那梦中神仙,‘安家族’之言的本意。”
他再一次,将所有“功利”的行为,都升华到了“忠孝”的高度。
无懈可击!
水溶看着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朗而悦耳。
“好!好一个‘为家族计,为姐姐计’!”
他抚掌赞道,“环老弟,你不仅有神授之智,更有这份赤子之心,实在是……让本王,都自愧不如啊。”
他仿佛,已经被彻底说服了。
他端起茶杯,对着贾环,遥遥一敬。
“今日与老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王,敬你一杯。”
贾环连忙端起茶杯,回敬道:“王爷过誉,学生愧不敢当。”
二人一饮而尽。
水溶放下茶杯,气氛,似乎变得轻松而融洽起来。
他看着贾环,那眼神,就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极为欣赏的晚辈。
他闲聊般地,问起了贾环在家学中的趣事,问起了贾政的身体,问起了贾母的日常。
贾环一一应对,滴水不漏。
一场机锋四伏的暗战,似乎就这样,在风平浪静中,落下了帷幕。
贾环,成功地用一个“神童”的身份,抵挡住了北静王所有的试探。
就在贾环心中,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告辞之时。
水溶那温润的声音,却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的笑容,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柄无声的、淬毒的**,瞬间,刺穿了贾环所有的伪装!
他笑着,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极为有趣的小事。
“对了。”
“听闻环老弟与林家妹妹,情谊不浅。”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看似随意地,落在了贾环的脸上,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知她那枚‘潇湘’玉佩,如今……可在老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