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
府衙书房内,炭火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激荡。
阎赴与张居正对坐,巨大的舆图铺展在两人之间,上面清晰标注着黑袍军控制的延按府、平阳府、河南府三块区域,如同三块黑色的磐石,牢牢楔在大明王朝的西北腹心之地。
“叔大。”
阎赴放下手中刚刚汇报的从县劫粮的密报,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冷峻。
“仇鸾的配合,谭纶的困境皆在意料之中,大明早已锈蚀不堪,从嘉靖初年大礼议党争肇始,到严嵩父子把持朝政,再到如今清流严党倾轧,边将养寇自重,内斗,无休止的内斗,如同跗骨之蛆,早已掏空了它的五脏六腑,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张居正默默点头,目光扫过舆图,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顺势而为,却已撬动乾坤,阎兄,如今我黑袍军坐拥三府之地,横跨陕、晋、豫,拥兵数万,民心初附,根基已成,当务之急......是稳固根基,积蓄力量。”
他手指点向舆图。
“延按府乃起家之地,根基深厚,然地处陕北,贫瘠苦寒,难为长久之基。”
“平阳府扼晋南门户,商路初通,然新附未久,豪绅余孽尚存,需大力整肃。”
“河南府,中原腹心,人口繁盛,土地肥沃,洛阳更是千年古都,得此地......如得半壁江山,当倾尽全力经营,使之成为我黑袍军真正的......龙兴之地。”
他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光芒。
“当务之急,应内修政理,外筑坚城,广积粮,缓称王,三府之地,连成一片,深耕细作,招抚流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整顿吏治,发展工商,积蓄钱粮,操练精兵,待根基稳固,兵精粮足,再图......东出潼关,夺取西安,控扼关中,则......进可窥视中原,退可划河而治,天下三分之势可成矣。”
张居正的分析,条理清晰,目光长远,充满了对未来的宏大构想。
割据一方,徐图天下,这几乎是乱世枭雄最稳妥、最正统的崛起之路。
阎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待张居正说完,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眼中却爆射出更加锐利、更加狂野的光芒。
“叔大之谋老成持重,深得兵法‘稳’字之要。”
阎赴赞道,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仅靠稳,不足以掀翻这煌煌大明。”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大明......太大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仅靠我黑袍军一隅之地,稳扎稳打......就算拿下西安,占据关中,又能如何?朝廷......依旧可以调集九边精锐,江南粮饷,源源不断,耗......也能把我们耗死。”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张居正。
“我们要的不是三分天下,是改天换地,是彻底砸碎这腐朽的旧世界,而要砸碎它光靠我们不够,我们要让这天下彻底乱起来,乱得让朝廷顾此失彼,乱得让那些依附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蠹虫们都跳出来,各自为战,分食其肉。”
他手指狠狠戳在舆图上,划过东南沿海、江南腹地、西南边陲、九边重镇。
“江南缙绅,东南海商,他们为何暗中助我?为利,他们想打破海禁,垄断商路,攫取暴利,朝廷一日不倒,海禁一日不除,他们就一日不得安生。”
“山西晋商,为何甘冒奇险与我交易?为利,他们想打通北地商路,垄断盐铁,控制票号,朝廷的盘剥,边军的勒索,让他们如鲠在喉。”
“九边那些喝兵血的总兵、参将,为何养寇自重?为权,为利,为自保,朝廷一日不垮,他们就一日是朝廷的鹰犬,随时可能被宰杀。”
“还有河套的蒙古汉人部,西南的土司,甚至被压迫的矿工,盐丁,漕夫,他们......哪一个不是对这大明恨之入骨?”
阎赴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煽动人心的力量。
“如今,我黑袍军连克三府,已向天下人证明,大明......并非不可战胜,这头看似庞大的巨兽......早已病入膏肓,虚弱不堪。”
“只要我们再进一步,再下一城,让朝廷疲于奔命,让天下人看到改朝换代并非痴人说梦,那么......”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自信的光芒。
“那些蛰伏的野心家,那些贪婪的巨贾,那些被压迫的猛虎,都会......闻风而动,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鱼,扑上来,撕咬这具......垂死的巨兽。”
“江南会有人造反,东南会有人走私称王,边军会有人割据自立,西南会有人叛乱,整个大明将烽烟四起,遍地狼藉。”
“朝廷......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剿得了南?平不了北,到那时......它那点可怜的兵力,那点被层层盘剥的粮饷,如何能支撑?”
“经济瘫痪,赋税断绝,政令不通,军心涣散,这才是真正的改天换地之时,这才是我黑袍军席卷天下,再造乾坤的最佳时机。”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剧震,阎赴的谋划......已远超割据一方的范畴,这是要主动引爆整个大明王朝的火山,要借天下之力,彻底将其埋葬,这气魄,这格局,这近乎疯狂的野心,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
“阎兄,此计太过凶险。”
张居正声音干涩。
“若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恐非万民之福。”
“凶险?”
阎赴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
“叔大,你看看这河南府,看看这大明江山,难道......还不够生灵涂炭吗?长痛......不如短痛,破而后立,大乱......方能大治,唯有彻底砸碎这腐朽的牢笼,才能......为天下苍生,打出一个真正的新天新地。”
他走到张居正面前,目光灼灼。
“这盘棋很大,很险,但值得一搏,叔大,你可愿与我一同执棋?”
张居正看着阎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燃烧的信念之火,沉默了。
他心中翻江倒海,是恐惧?是担忧?还是......一丝被点燃的、前所未有的热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着阎赴,深深一揖。
“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