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军营如今仍在对峙,可是双方都能远远眺望到对方大营连日来的军辎囤积,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张居正奉仇鸾之命,率兵马奇袭安邑县的消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气沉沉的明军大营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虽不敢大声议论,但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和难以置信的目光,却无处不在。
几名身着千总、把总服饰的军官围坐在炭火旁,烤着冻僵的手,脸上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听说了吗?仇督宪让那张翰林去领兵了?打安邑?”
一个络腮胡千总名叫李彪,眼下嗤笑一声,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
“开什么玩笑,那张居正?一个拿笔杆子的,连马都骑不稳吧?让他带兵打仗?这不是......这不是让羊羔子去喂狼吗?”
“嘘,小声点。”
另一个精瘦的把总叫王麻子,压低声音。
“督宪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保不准是张翰林自告奋勇?要立奇功?”
“放屁。”
李彪眼睛一瞪。
“自告奋勇?你信?那张翰林看着就是个聪明人,能不知道安邑是龙潭虎穴?黑袍贼在那囤粮,能没重兵把守?一个文官带那点人?去送死还差不多。”
“我看啊......”
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把总是保定调过来的赵黑塔,眼下闷声开口。
“是督宪容不下这些清流老爷了?找个由头让他们散开?省得在营里指手画脚?”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沉默下来。
仇鸾的跋扈和对清流的排斥,他们心知肚明,这张居正怕是麻烦了。
不光是军中将校在讨论,营房背风处,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兵油子缩在一起,分食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
“听说了没?新来的头儿,是个翰林老爷,要带咱们去打安邑?”
缺了门牙的老兵老孙头含糊不清地说。
“翰林?啥是翰林?”
年轻些的将士二狗子是新军户,他爹去年死了,他便要入军中,如今闻言茫然地问。
“就是......就是天上的文曲星,写字的官。”
老孙头结结巴巴的解释着,又翻了个白眼。
“让这种人带兵?嘿,等着吧,到时候黑袍贼冲过来,他怕是第一个尿裤子。”
“那......那咱们咋办?”二狗子有些害怕。
“咋办?”
旁边的老兵油子疤瘌眼冷笑。
“跟着跑呗,见势不妙就溜,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要死......也是那翰林老爷先死,咱们这些小虾米,能混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指望打胜仗?做梦吧。”
与此同时,另一边营帐内。
高拱也接到随张居正一同出征的军令,彼时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放下手中的塘报,眼神锐利如鹰隼。
“随张叔大出征安邑?”
他低声自语,心中疑窦丛生。
“仇鸾......这是何意?”
他深知张居正虽才华横溢,但从未涉足军旅,安邑县靠平阳府,是黑袍军西线重要据点,必有重兵把守,派一个毫无经验的翰林去奇袭?
这无异于送死,更奇怪的是,还要他这个翰林侍读随行?这就更不合常理了。
之前他还在建议仇鸾派兵奇袭从县,只是分出去一部分兵马,仇鸾便担心西安府失守,生怕自己惹了祸。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有气魄奇袭?
尤其是如今西安府还在被黑袍逆贼重重围困,若是按照仇鸾的性子,只怕恨不得派出一半的兵马驰援西安府,他却偏偏在这样的要紧时刻,派了两个文官出征?
“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拱猛地站起身,在帐内踱步。
他想起仇鸾对清流一贯的排斥,想起西安府的蹊跷,再联想到张居正被突然委以重任......一股寒意瞬间爬上他的脊背。
“仇鸾......莫非是要借刀杀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用张居正和他高拱的命,去填安邑这个坑?
既能除掉眼中钉,又能给朝廷一个翰林忠烈殉国的交代?
甚至......还能掩盖连丢两府之地,纵容逆贼坐大的事实?
这一刻,高拱眯起眼睛,面色愈发难看。
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若当真如此,接下来他们便麻烦了。
不过仇鸾终究是朝廷陛下任命的剿匪总督,调令既下,他也只能即刻带兵奔赴张居正部。
之前因为和仇鸾近乎撕破脸,如今仇鸾等人前往前线,他却还在吴堡,赶往张居正处,还需要些时日。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
穿着大明战袄的朝廷兵马在营前列队,稀稀拉拉,士气低迷。
士兵们缩着脖子,抱着冰冷的兵器,眼神麻木,对骑在马上、身着青色官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主将张居正,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怀疑。
张居正如今穿着的依旧是文官服饰,端坐马上,脸色因寒冷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紧张,目光扫过这支军容不整的队伍。
他若说不心慌也是假的,殿试的韬略终究是纸上谈兵,只有亲自奔赴战场,他才知晓,军阵厮杀,实是九死一生,可他不能退。
他知道,第一步,必须立威,否则,寸步难行。
“传令。”
张居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开拔前,全军加餐,每人肉汤一碗,大饼一张。”
“啊?”
传令兵愣住了。
加餐?还是肉汤?这在缺粮少饷的明军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谁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白面书生新官上任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加餐。
“没听见吗?”
张居正眼神一厉。
“即刻执行,伙房何在?”
“在......在。”
一个胖乎乎的伙头军连滚爬爬地跑过来。
“本官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个时辰内,让每个兄弟喝上热汤,吃上热饼!”
张居正盯着他。
“办不到?军法从事。”
“是......是。”
伙头军吓得一哆嗦,连声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