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明光铠的护颈缝隙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
仇鸾站在帅台之上,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对面壁垒上那如同鬼火般跳跃的点点篝火,更模糊不了那穿透雨幕、如同魔咒般反复撞击耳膜的嘶吼。
“黑袍天下!天必佑之!”
那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仇鸾的心尖上。
耻辱。
他,咸宁侯仇鸾,天子亲信,严阁老义子,手握数万雄兵,本该是这场剿贼大戏里光芒万丈的主角。
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功劳,可现实呢?
鹰嘴崖的天崩地裂,吴堡的粮草焚尽、夜袭惨败,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抽得他头晕目眩。
如今,在这决定性的战场,他还没来得及挥出雷霆一击,竟又被这该死的雨,被这该死的天佑反贼的狂呼穿透耳膜!
阎赴,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区区七品知县出身的小贼,此刻竟像个高高在上的神棍,在壁垒后熬着羊汤,享受着士卒的狂热拥戴。
而他仇鸾,堂堂总督,却像个被耍弄的猴子,在冰冷的雨水中,听着自己的士兵窃窃私语,看着他们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惊疑和动摇。
阎赴,他怎么能?
他凭什么竟敢妄称天命!
这群逆贼公然挑战朝廷的奉天承运,要命的是,那些愚蠢的兵卒,那些本该是朝廷爪牙的丘八,竟然信了。
他们看着这场雨,听着那狂呼,眼神里的敬畏和动摇,仇鸾看得清清楚楚!
“妖言惑众!无耻之尤!”
他对着雨幕嘶吼,声音却连自己都觉得苍白干瘪。
他只能用最激烈的言辞去否定,去斥责,试图用雷霆之怒掩盖内心的虚弱和恐慌。
他知道,这斥责与其说是给敌人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给身边那些眼神闪烁的将领听的。
他必须证明自己还在掌控局面,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士气已挫,雨势正急,强行进攻只会是一场灾难!
“阎赴......”
仇鸾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诅咒,在他心底反复碾磨。
他比谁都明白,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今**是高高在上的严阁老义子,明日可就说不准了。
帐内几名心腹将领亦是脸色铁青。
“大帅息怒!无非是一场雨!哪有什么天神庇佑!”
一位参将愤然道。
“这不过是那阎赴早知天象,或是侥幸蒙对,拿来蛊惑无知**、动摇我军心罢了。”
“不错。”
另一位游击将军咬牙切齿。
“定是他在延绥这些时日,摸清了这穷乡僻壤的天气,才将这伎俩用在此刻!”
他眼神阴鸷地扫过帐外滂沱雨幕。
“我军初至,立足未稳,士气正待提振,他却借这场雨散播流言,助长反贼气焰,更让士卒们心生惶恐!”
这才是仇鸾暴怒的根源。
他不在乎下雨,甚至雨天对他准备充分的官军影响未必比那些缺衣少粮的反贼大。
他在乎的是,明军挟大军压境之威而来,本该以雷霆之势碾压对手。
然而连日炮战未竟全功,那阎赴又突然偃旗息鼓,在营中大熬羊肉汤,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姿态。
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诡异的自信。
紧接着,他预言暴雨将至,还将其包装成神佑,这一下,明军尚未高涨的士气如同被扎破,而黑袍军那山呼海啸般的天必佑之则成了尖锐的钢针,狠狠刺入了己方士卒的心防。
这一刻,他闭上眼,脑海中想到之前所见的一幕幕。
明军大营,避雨的哨棚下。
七八个明军士卒挤在狭窄的棚子下,雨水沿着棚沿形成水帘。
冰冷的湿气让人直打哆嗦。空气中,除了土腥气,竟还隐隐飘来一丝对面黑袍军壁垒散逸的、**无比的羊肉汤香气。
几个年纪小的兵卒忍不住吞着口水,肚子咕噜噜叫出声。
“**,真香。”
一个瘦削的年轻兵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发直地望着吴堡方向。
“他们,他们在喝肉汤。”
“哼,喝吧,喝吧,喝下去好早点上路!”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卒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但那骂声里,也藏着一丝难掩的艳羡和苦涩。
“一群反贼,倒比咱们这吃皇粮的还滋润!”
另一个面色蜡黄的老兵叹了口气,抱着膝盖。
“疤子哥,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看咱们吃的啥?”
他指了指棚角挂着的几个湿漉漉的破布口袋,里面是黢黑的糠窝头,硬的能砸死人。
“粮饷呢?说好的银子呢?层层克扣下来,发到手能换几升糙米?就靠这玩意儿塞肚子,还要跟那些凶的吃人的反贼拼命?这汤,闻闻都香啊。”
他眼神灰暗下去。
疤脸老卒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
“听说了吗?那个阎赴,贼首阎赴,原来不是一般人!”
“哦?咋回事?”
年轻兵卒好奇地问,其他人也竖起耳朵。
“听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老爷!”
老卒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
“天子门生,金榜题名的人物,本该是咱大明朝的官,当咱的父母官,给咱做主的!”
“啊?进士老爷?那怎么反了?”
众人惊讶。
“据说就是因为长得丑。”
疤脸老卒语带愤懑和不平。
“就因为面相不好看,朝廷嫌他丢人,硬是不给名次,不授官,寒窗苦读十年,金榜题名了还给撵出来,搁谁谁不憋屈?”
“这不,把人逼急了,带着一身文曲星的气运反他**了,你们想想,他一个读书人,懂排兵布阵,会鼓捣火器,听说延绥那仗打得贼漂亮。”
“关键此人还懂星象,能算下雨,这不就是戏文里说的身负天命的主儿?”
老卒的声音里充满了野史传闻的夸张和底层人朴素的理解。
“真有这事?”
年轻兵卒听得心驰神往,又满是困惑。
“那这到底是老天爷帮谁啊?帮咱朝廷,还是帮他们?”
老卒迷茫地看着棚外无边的雨幕,听着对面若隐若现的狂热吼声,再想想自己这边冰冷的窝头和上官的怒骂。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一刻,雨声哗哗。
原本清晰的忠奸对立、官兵剿匪的信念,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肉汤香气,以及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落第状元造反的流言冲击下,开始变得模糊、动摇。
当最基本的肚子都填不饱,最基本的公平都得不到时,那高高在上的朝廷威严,又能剩下多少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