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来的少年商人走了。
彼时,宁波府周家别业松鹤堂最深处的暖阁,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寒气。
案几上,三只打开的白瓷瓶散发的醉人气息,已然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也缠绕在围坐其间的三位老者心头。
除主位上的周伯庸外,左右两侧分别是冯氏族长冯季安,郑氏族长郑元善。
他们手中皆持有一份清单。
九十石精米,活猪,铁锅,绳索针线,硝磺......周伯庸已将阎玄的来访、交易的实质以及西北延按府的背景和盘托出。
暖阁内一时沉寂,只有凝香露的馥郁和炭火的噼啪在空气中流动。
“黑袍军......阎赴......”
冯季安的手指在清单上精炼硫磺几个字上重重敲击了一下,打破了寂静。
他抬眼看向周伯庸,声音低沉却带着海风般的穿透力。
“沾上硝磺,一旦事泄,就是资敌的大逆之罪。”
郑元善捻着山羊胡,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
“冯兄所言不差,那小知县胆大包天,竟真敢在延按起事,如今更引得边军暗中资粮。”
“哼哼,朝廷那帮老爷们不是瞎子聋子,边军的小动作,真当上面毫不知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浓浓的笑意。
“养寇自重!古已有之,本朝尤甚!”
“何止是边军养寇?”
周伯庸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将话题引向更深的水域。
“郑老提起朝廷......今日在座,皆非外人,老夫倒想问问,今上......又如何?”
他目光扫过冯、郑二人。
“诸位家中子弟或在市舶司,或在府衙县衙,或在南直隶、京师衙门里行走,这几年所受掣肘与‘提点’,只怕比往年加起来都多!”
“圣上......对东南海贸之利,是越来越眼红了!”
此言一出,冯季安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想起了极为不快之事。
郑元善则深深吸了口气,那凝香露的甜香似乎也变得有些刺鼻。
“几年前。”
冯季安眯着眼睛。
“朝廷派来个朱纨,总督浙江福建两地军务兼巡抚,何等权势?”
“此人刚愎自用,不知深浅,硬要捋顺什么法度,严查私港,欲彻底开海禁由朝廷专营,断我等生路。”
他声音压低,眼中寒光闪烁。
“若非东南齐心协力,逼的此人身后名裂,这东南的天,只怕早在三四年前就换了他皇帝的人来管了。”
郑元善冷笑连连。
“哼,死了个朱纨又如何?”
“皇帝想伸手东南的心,可曾死过?”
“这些年,中枢派来清理地方冗员、厘清赋税账册、督查市舶司榷税的钦差清流,还少吗?”
“虽说大多被我等或敷衍、或塞钱、或寻个错处参劾掉,可终究不胜其烦!”
“皇帝老子是看准了,东南这块肥肉,市舶司一旦真正开禁、纳入朝廷正朔管辖,我等世家百年经营的海上通衢,这泼天的财富,就得割一大块喂给他朱家的内库。”
暖阁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凝滞而炽热,充满了被压抑已久的愤懑。
皇帝对东南的觊觎,对海贸暴利的垂涎,如同悬在三家头顶的利剑,虽未落下,却寒芒摄人。
朱纨的前车之鉴固然令人快意,但也彻底暴露了皇帝试图削夺东南世家特权的决心。
皇帝近年来行事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所以......”
周伯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冯、郑二人。
“边军养寇。”
“这法子不错!”
他意味深长地转头。
“阎赴此人,如今看来,倒是个妙人,其麾下黑袍军,非是寻常流寇!”
“能在延按府立住脚跟,暗合边军养寇之谋,更弄出此等暴利之物......其所图不小!而其锋芒所向,如今正对中枢!”
冯季安眉头紧锁。
“周老之意是......我们也学那山西豪强和边军?投喂这头北地之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份清单上。
“可风险......”
“风险?”
郑元善突然冷笑一声,他那看似老迈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精明与冷漠。
“冯兄还看不明白?那山西佬、那贪鄙边将能养虎,我等为何不能?”
“我们给的是什么?粮食,铁锅,猪崽,火硝硫磺才多少?”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我等此举,一则换取了这暴利的凝香露渠道,二则,这阎赴,这把被他人磨砺的刀,砍的可是京城里的那把龙椅。”
“当今陛下对东南的虎视眈眈,尔等深有体会,若任由他整顿吏治、削平地方、重掌海贸之利,充实了内库,巩固了权柄,下一步是什么?刀斧早晚会落到我等头上。”
“搅吧,搅吧!能让嘉靖和他的朝堂焦头烂额,牵制其精力,损耗其威信和财力,甚至动摇其根基,这对我等东南,有百利而无一害。”
“最好是把陕西道,甚至把中原搅得天翻地覆,让皇帝老儿知道,再动东南,他的内库能支撑几时。”
“这天下......并非他一人能牢牢捏在手心!”
“养寇,不止在边军,亦可在我等一念之间。”
冯季安喃喃接口,眼中那一丝疑虑正被巨大的贪婪和算计所取代。
他豁然开朗,这哪里是资助反贼,分明是投下一枚棋子,驱虎吞狼。
朝廷疲弱,地方才能稳固!皇帝越头疼于内乱,就越没心思和力量对东南市舶司动手。
这买卖,值!
此乃借刀杀人之计,亦是釜底抽薪之策。
关键在于......这把刀,够不够硬,值不值得我们继续投注。
冯季安的眼神依旧锐利,说出了核心问题。
“周老,反贼开出的条件丰厚,首批物资我们三家凑一凑,九牛一毛,当是投石问路!”
“但后续若要有源源不断之物......这就不能只看这凝香露的香味了,要看那阎赴和他手下黑袍军的骨气和本事。”
周伯庸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冯兄所言极是,此乃头一次,亦是观风之验!”
他手指重重敲在桌案上,制定下无形的规矩!
“首批物资,即刻按量筹备,优先保证品质,万不可做手脚!务必如期、足额送达黑石渡口,显示我等诚意与能力!”
“但要告知那阎玄,所有物资交接,必须避人耳目,痕迹抹除干净!”
他目光转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看到那片寒冷土地上飘扬的黑色旗帜。
“接下来,朝廷围剿必至,若那阎赴仅仅是运气好的流寇头子,在真正朝廷强军面前不堪一击,顷刻覆灭......”
“那我们损失些物资,只当买那几十瓶凝香露,日后朝廷查问起来,推给手下不察,被流寇商贩欺骗。”
他的语调陡然转冷,带着一丝狞笑的期待。
“但......若那阎赴真是头有爪牙的猛虎,能抗住至少一轮朝廷重兵压境的围剿,不仅能抗住,更能打出威风,使其黑袍之名震动关中,那么......”
周伯庸与冯、郑二人视线再次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赤裸裸的、贪婪的火焰.“那么,这就不是一笔买卖了,而是一个能持续不断地给嘉靖皇帝抽血、挖墙脚的活宝库。”
“他强一分,皇帝就弱一分,皇帝越弱,就越不敢动我们东南的根本。”
“后续他所需要的铁料、船板、精铜、甚至......精炼火器所需之物,只要他有命来拿,有能耐消化,我们,就敢给。”
“哈哈哈!”
三位执掌江南财富与地下秩序的巨擘,第一次因为这来自西北苦寒之地的反贼而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