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军开拔并不掩饰,轰轰烈烈,气势汹汹,一路直奔陕北。
三万铁甲洪流横跨山水,似乎要将延按府一个小小的反贼流寇碾的尸骨无存。
但彼时延按府内,阎赴反而并未在意。
如今他面无表情,正行走在府衙中。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赫然是黑袍军新部,黑袍兵部。
眼下这里暂时只有张炼和老军户赵渀两人,但对于阎赴来说,已经足够。
张炼正在拨弄着算盘,计算攻打各县之后的粮草统计,赵渀则是盯着临时搭建出来的沙盘,神色亢奋又紧张。
他做了一辈子的边军老军户,如今刚刚崛起,便要面对朝廷三万精锐人**围剿,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阎赴进来的这一刻,空气沉重如铅。
几缕光线费力地钻过高窗,浮尘在其间缓慢舞动,投下斜长而模糊的光斑,勉强照亮议事厅一隅。
赵渀,眼神却锐利如鹰,始终扫视着门窗缝隙投下的黯淡光痕。
他那双粗粝、刻满纹路的大手无意识地互相交握,仿佛在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气。
羊皮袄子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本色,沉默地散发着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阎赴坐在主位,目光凝注在桌面粗糙的木纹。
“咱们得想法子,弄火炮了。”
张炼身形微微挺直。
“大人,您是说……”
“边军里捂着的。”
阎赴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还有延按府那片库房里生锈的……佛朗机炮。”
那四个字,他念得很慢,像在掂量着锈铁的分量。
阎赴记得很清楚,这个时代,还叫佛朗机炮,红夷大炮是万历年后的叫法。
他更清楚,接下来,将会是火药的时代。
“佛朗机炮?”
张炼愕然,清瘦的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置信与焦灼。
“大人!那……那些能叫炮?我看过延按府中的记载,兵仗局新造的炮铳,完好无损的……十中存三都是烧高香!”
“兵部那些老爷手指缝里漏下的东西,到了边军手里再刮一层油?怕是早就敲成烂铁了。”
“大人!这些东西都是徒有其表的空壳子,就算侥幸能打响,炸了膛,伤的可都是咱们自家兄弟,这得不偿失啊,况且......”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沉默的赵渀,带着强烈的忧惧。
“这等军国重器,朝廷命根子一般的东西,就算成了一堆锈铁,那些边镇的狼兵,他们就敢卖?他们凭什么卖给我们这些……反贼?”
赵渀抬起头,同样担忧的开口。
“大人,张炼说得在理。”
“边军的库房钥匙,捏在谁的手心里?那些个游击、守备、参将……他们的胃口,比长城的豁口都大。”
他是边军的老军户了,比谁都清楚那些人的贪婪。
彼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阎赴的黑袍。
“兵甲器械,私藏者斩,这可不是虚的,他们凭什么铤而走险,偏把刀子卖给想捅进自己皇帝心窝的人?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大人三思!”
阎赴眯起眼睛,终于动了。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在简易木椅的靠背上。
脸上并无张炼或赵渀想象中的凝重,反而缓缓地、牵扯了一下嘴角。
那是冷峭的笑意。
“凭什么?”
阎赴的声音不高,落在寂静中却有着金属碰撞般的清脆,每一个字都敲在其余两人的心上。
“张炼……老赵……”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从眼底闪过。
“你们看这些丘八,还当他们是食朝廷俸禄、忠心为主的兵?”
他微微摇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
“嘉靖二十八年了……”
阎赴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边军是什么?早烂透心了!杀良冒功,用老百姓的脑袋顶贼寇的账,领朝廷的赏银!这路数,用得还少么?他们自己的袍泽,该吃的空饷、该扒的军粮,哪一样手软过?”
“这样的丘八。”
阎赴抬起头,那冷峭的目光愈发深邃。
“指望他们守着朝廷规矩,把库房里看着吓人实则无用的破铜烂铁当祖宗供着?”
张炼愕然张嘴。
阎赴根本不等回应,语调陡然转冷,如刀锋刮过骨缝。
“卖,他们当然要卖!不卖,反而不合情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赵渀忧虑更深的脸。
“他们盼着咱们做大!做得越大,他们才越欢喜!”
“盼着……做大?”
赵渀下意识地重复,布满裂纹的嘴唇因惊愕微微张开,这次他是真的愣住了。
“正是!”
阎赴斩钉截铁,手指点着桌面。
“如今朝廷急火火要调几万精锐来围剿咱们黑袍军,为了什么?不就是因咱们势大难制?”
“那些九边的丘八,脑子清楚得很!朝廷越是慌乱,越要倚重他们这些能战之军,到时他们要兵要饷、要犒赏,户部敢不痛痛快快地掏?”
“掏慢了,掏少了,那些丘八的腿脚就得软,营盘就得乱,流寇……可不就越剿越多?”
穿越之前,他对于崇祯朝的历史可是再清楚不过。
左良玉,王朴之流,为何剿张献忠李自成,从中原之地剿到七省震动?
阎赴的声音像冰珠落在铁盘上。
“所以!咱们闹得越大,杀得越凶,官军败得越惨!他们手里捏着的救火急务就越值钱!”
“九边的老爷们要的,从来不是咱们的人头,也不是咱们的覆灭!他们要的是。”
他顿住,森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直刺二人。
“要的是一个杀不绝、剿不灭、恰恰好够朝廷焦头烂额、源源不断往外掏银子,却又始终不至于彻底失控、捅破天去的大贼!”
他的手指在空中用力一划,仿佛划开了一道暗流汹涌的鸿沟。
“这贼,就是他们的钱袋子!只要咱们黑袍军还在一天,还在北方一日,这些丘八的饭碗就能端得更稳当,油水就能从朝廷的仓库里淌得更欢!”
赵渀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猛地睁大,干涩的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张炼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已经垮塌下去,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只剩下灯油青光照出的苍白与失神的恍然。
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这个世道的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