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张居正私邸。
烛火摇曳,映照着张居正手中那份陕西急报的朱批。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片阴影,仿佛浸透了血色。
“延按府陷落......朝廷命官,知县阎赴......”
他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却如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书房,脑海中的画面不断浮现。
两年前的春夜,京师城南的简陋客栈内,两个新科进士对坐痛饮。
“叔大,你看这天下......”
阎赴仰头灌下一口劣酒,喉结滚动如刀削。
“藩王占田七成,官吏贪墨无度,边军饿得拉不开弓......若按朝廷这般治法,不出三十年,必有大乱!”
那时候自己已经和他喝了许多酒,才终于听到这个从来只沉默的青年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张居正记得自己当时轻笑。
“慎言!你我初入仕途,当徐图之。”
“徐图?”
阎赴突然叹息,酒碗落在桌案。
“百姓易子而食,还等得及你徐图?”
他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个圈。
“要破此局,唯有三策,清丈田亩、追缴隐户、裁撤冗官!”
烛光下,阎赴那双鹰目灼灼如火,刺得张居正竟不敢直视。
他永远记得那样一双眼睛,苍凉,锋锐,果决。
他更记得自己初次看到此人书中随意写的变革之策。
阎赴所说的这些策论,都和他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可自己每当询问他想要如何变更的时候,他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是笑吟吟的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外放官吏。
那时候他看不懂阎赴那样的眼神,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一点星火,微弱又是坚定。
张居正猛地闭眼。
当年那番狂言,如今竟成了造反的奏报!
他喃喃开口。
“好友,你当真反了?”
他不愿相信,但事已至此,他竟又不得不相信。
他强迫自己细读奏报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
“黑袍军破城后,尽诛延按府官吏,唯留阎赴......”
“乱军所至,百姓箪食壶浆,竟有‘阎青天’之呼.......”
“查获逆贼文书,竟有赋税纳粮之策更改等狂悖之言......”
每读一行,张居正的手指便攥紧一分。
这哪里是被裹挟?分明是早有预谋!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阎赴的手段。
第一步,蓄势两年。
自己这位好友任从县知县时暗中结交流民、胥吏,甚至卫所逃卒,以粮食收买人心。
同时通过这些人,一点点剪除属于当地缙绅的羽翼,将手彻底伸到从县。
张居正将自己带入进去,甚至能想到要做到这一步,好友是怎样艰难的排除关于缙绅的阻力。
说不定在掌控县衙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尝试豢养私军!
第二步,借势而起。
待陕西大灾,饥民遍地时,突然发难,以粮食为名,煽动民变。
张居正曾经也在地方长大,他太了解那些富商和缙绅在灾年是如何对待百姓的。
一点粮食换走灾民祖祖辈辈的田产已是常有的事,更有狠辣者,粮食都堆积在仓库之中发霉,也不肯平价卖给百姓!
这便是好友造反的机会,也是好友能收获民心的机会。
他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年前陕西发上来的奏报,眼前更是复杂。
当初所谓的黑袍匪肆虐,恐怕便和这些脱不开关系。
至于第三步,便是如今延按府所做的,鸠占鹊巢!
破城后不劫库银,反而开仓放粮,更将地主田契当众焚毁,这是要掘大明根基!
“好一个......阎赴!”
张居正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唏嘘。
他铺开陕西舆图,指尖从延按府划向西安。
是的,现在他要推演,接下来自己这位好友若是当真造反,会带着割据延按府的流寇们如何。
第一,短期割据之法,借陕北地形险要,可抗官兵数月,但粮饷终将不继。
第二,流寇转战之法。
若弃延按府南下商洛,与各地流寇合流,则九省震动!
不知道他到底会选择哪种方法?
张居正推演了许多次,总是找不到好友的生路。
因为这支流寇露出了致命的破绽,他们最大的错误,是过早亮出分田之策,这会让天下士绅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你太急了......”
张居正喃喃自语。
他太了解这个旧友。
若好友当真造反,那就绝不是被逼造反,而是主动选择以最暴烈的方式,将大明脓疮一刀挑破!
书案上,《论时政疏》的草稿墨迹未干,这是张居正准备呈给徐阶的密奏。
两种思想在他脑海中轰然对撞。
自己的《论时政疏》,写的是宗室骄恣,宜加约束,清丈田亩,追缴隐税,循序变革,振弊起衰。
而好友竟是要田亩均分,数年不征,破而后立,再造乾坤!
张居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原来他们早在那夜对饮时,就已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你赢不了的......”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见陕北烽火。
好友错判了三件事。
第一,士绅的反扑。
天下读书人宁可要一百个严嵩,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分田的阎青天。
他们祖祖辈辈为何优越?还不是靠着天下田产尽数入彀?
不然他们日后拿什么高人一等?
第二,好友更是低估了皇帝的底线。
他如今已经在朝中数年,愈发了解这位皇帝,嘉靖可以容忍**,但绝不会放过动摇皇权根本的叛逆。
第三,好友的路不能说不对,可他忘记了时代的枷锁。
许多人可能觉得昔日大明太祖皇帝也是如此,在乱世中一点一点成长,一点一点获得民心,和阎赴何其相似?
但他们的确错了。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何其能忍?
昔日北元将大明山河的汉人分为三六九等,甚至连看别的族人一眼,都可能会收刑法。
这样的日子,百姓们尚且能忍受数十上百年。
这世道还没烂到能让百姓跟着书生造反,大多数人,终究只求一口饭吃。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张居正抓起毛笔,在奏报抄本上狠狠划下一道朱批。
“乱天下者,必不得胜!”
墨迹淋漓如血,恰似当年阎赴在酒桌上划下的那个圈。
这一刻,张居正起身,咳嗽着推开窗。
尽管已经是夏夜,晚风依旧刺骨。
他抬头望着陕北方向,终究只剩下一抹苦笑。
“你,当真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