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供奉的佛像已褪尽金漆,而在佛前团蒲上,盘坐着一位形如枯槁的老僧。
他身披破旧百衲衣,皱纹间布满老年斑,周身萦绕着将死之人才有的灰败气息。
可当我踏入门槛的刹那,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
沧桑如暮年,又清澈如婴孩,仿佛能看透前世今生。
“你来了。”圣僧枯瘦手指轻捻佛珠,声音嘶哑得像风吹过枯叶:“老衲已在此等候多时。”
我怔怔望着他破旧的百衲衣,忽然想起养母说过的话。
那年大坟山,她将我抱回家没几日,便有位穿百衲衣的高僧来化缘。
“您……”我声音发颤,“是当年赐我名字的圣僧?”
他唇角微扬,皱纹间绽开一抹残烛般的笑意:“看来小施主已明了这段因果。”
我连忙要跪下行礼,却被他枯瘦的手虚虚一托:“不可。”
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我扶起。
圣僧的百衲衣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你身上牵连的因果太大,这一拜,老衲受不起。”
“若非圣僧的佛玉……”我感激地说,“九岁那年恐怕我就……”
“化斋偶遇,皆是缘法。”圣僧叹息,“当年见你极阴之体,又是阴鬼之身。本想带你回寺禅佛静心,以法礼身……”
“可惜你养母不舍。”他缓缓摇头,手间菩提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如今看来,倒是天意。”
话到此处突然咳嗽起来,灰败的死气随着喘息翻涌。
我下意识上前,却见他摆摆手:“无妨。老衲残烛之身未熄,就是为了等你,了却这最后一丝因果。”
我想起养母死后曾经说的话。
我跟圣僧因果未尽,若遇劫难……可以来找他。
“圣僧。”我攥紧衣角,“我如今……确有一劫。”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在圣僧枯槁的面容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缘起劫至,缘尽劫止。”
这八个字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我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瞬间煞白。
青姬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我不明白。
但是现在知道了。
我的缘劫,从遇到江轻尘就已经开始了,只有放下,也唯有放下才能消除劫难。
“真的……”我心在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只能放下吗?”
圣僧浑浊的双眼忽然清明一瞬:“他是你的劫,亦是你的解。”
我急切地上前一步:“还请圣僧明示。”
圣僧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佛珠,声音如古井无波:“缘尽非缘灭,犹如月隐云后,光虽不见,月仍在空。”
他抬起浑浊的双眼,那目光却仿佛能穿透灵魂:“小施主,你执着于'放下'二字,却不知真正的放下,从不是遗忘。”
殿内檀香缭绕,在他周身形成淡淡的雾霭。
“你看那殿外古柏。”他指向窗外,“四季更迭时落叶纷飞,可算放下?”
我怔怔摇头:“来年还会再生。”
“是也。”圣僧颔首,“缘起如春芽萌发,缘尽似秋叶凋零。看似分别,实则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忽然咳嗽起来,指间渗出点点金芒:“帝君与你……是劫,亦是渡。”
最后一盏长明灯在他身后摇曳,将百衲衣上的补丁照得如同星河。
“去吧。”圣僧合上双眼,“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
我深深叩首,转身时忽闻佛珠落地之声,清脆如冰裂。
踏出殿门的刹那,身后烛火又次第熄灭。
最后一缕光晕里,隐约可见圣僧端坐的身影渐渐化作金色光点,如萤火般消散在黑暗中。
白眉老僧不知何时已守在廊下,双手合十:“圣僧坐化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慈悲:“临行前说,要女施主记住八个字……”
“不昧因果,不负初心。”
我站在门外,最后酸涩地回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殿门。
“阿弥陀佛。”白眉老僧双手合十,“女施主保重。”
我深深行礼,转身走向山门。
踏出古寺山门时,夕阳正沉。
漫天霞光如血,将整座普陀山染成金色。
江轻尘立在石阶尽头,玄衣被风拂动,眉心神纹在暮色中流转着淡淡的金芒。
落叶纷飞,有一片恰好停在他肩头。
我怔怔地望着这幅画面,直到他若有所觉地回首。
“解决了?”他问。
落叶擦过我的鬓角,我忽然笑了:“嗯,想通了。”
江轻尘望向远山,沉默许久:“陪我走一趟吧。”
风突然停了。
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悬在我们之间。
我喉头发紧,却扬起最明媚的笑:“好。”
他回头看了眼古寺:“不打算跟他告个别?”
我摇头,望着飘落的枯叶:“若是永别,不如不辞而别。”
话散在轻风里,惊起檐角铜铃叮当。
江轻尘眼底似有星河倾覆,终究只是抬手拂去我肩头落叶。
他的指尖擦过脖颈时,却比秋风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