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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便沉沉压在宫阙檐角。
君心殿内熏笼燃得正暖,乔瑾披着件藕荷色的素纱寝衣,临窗静坐时,忽见窗外飘起了细雪。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碎玉般簌簌落下,不多时便织成了一片朦胧的白幕,将廊下的朱红漆柱都染上了一层薄霜。
她望着那片渐渐稠密的雪色,心中忽然漫起一股清冽的兴致。
昨日因身子乏懒窝在殿中整日,此刻见这漫天飞雪,倒生出几分踏雪寻幽的冲动。
她眸光微亮,转身便往衣架走去,指尖刚触到那件月白缂丝夹袄,贴身丫鬟晚晴端着燕窝羹进来,见状连忙搁下白瓷碗:“娘娘这是要去哪儿?昨日皇上才说您身子需静养呢。”
乔瑾取下夹袄,抖开时袖底滚出银狐毛边:“你闻,那梅香都飘到殿里来了。前儿路过御花园,见西府那几株绿萼梅似要开了,想着落雪时定是好景致。”
晚晴快步上前按住她的手,眉头蹙得像春山含愁:“我的娘娘,这雪粒子打在脸上跟针扎似的,梅树离这儿隔着三条抄手游廊呢!昨儿夜里刚上冻,石子路指不定结了冰……”
“正是要趁这冰天雪地才好看。”乔瑾挣开手,径自将夹袄往身上披,“你瞧窗外那株黄腊梅,雪压着金瓣儿,倒比寻常更精神些。西府的绿萼梅开在白墙下,配上青瓦落雪,才叫‘疏影横斜水清浅’呢。”
遂起身走到妆台前,随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又从衣架上取下件半旧的素色披风。
正收拾着,贴身丫鬟绿萝端着热水进来,见状忙放下铜盆劝阻:“娘娘,这雪才刚下起来,天寒地冻的,何苦往园子里去?仔细沾了寒气”
乔瑾指尖拂过披风上的暗纹,头也未抬:“不过是去御花园走走,看看那几株腊梅开了没有。在殿里闷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可这雪越下越大了……”绿萝皱着眉,快步上前按住她拿披风的手,“前儿刚下过雨,园子里的石板路定是滑的,万一摔着可怎么好?奴婢去取些蜜饯来,娘娘在暖阁里赏雪也是一样的。”
乔瑾抬眸,见晚晴满脸担忧,便轻轻笑了笑:“你呀,总是这般小心翼翼。不过是几步路,能有什么事?”
她挣开晚晴的手,执意将披风搭在臂弯,“你且去取件厚些的斗篷来,再把那只赤金点翠的暖炉带上,咱们去去就回。”
绿萝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得轻叹一声,转身从衣柜深处取出件玄色镶银狐毛的斗篷,又仔细替她系好领口的玉带。
“娘娘可一定要多穿些,”她一边将一双獭绒手笼塞进乔瑾袖中,一边絮絮叨叨,“这暖炉奴婢替您抱着,您走路慢些,可千万别踩在结冰的地方……”
乔瑾由着她忙活,待晚晴将暖炉的提梁塞进她手中时,那炉中炭火正烧得旺,隔着錾花的炉壁传来融融暖意。
“知道了,”她拍了拍晚晴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纵容,“再磨蹭些,雪可就要积厚了。”
主仆几人说着话,已裹紧了斗篷往殿外走去。
殿门推开的刹那,一股清冽的寒气夹杂着雪沫子扑面而来,乔瑾却似未觉,仰头望了眼漫天飞舞的雪花,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些,踩着廊下未及清扫的薄雪,径直往御花园的方向去了。
晚晴抱着暖炉紧随其后,时不时低头替她拂去肩头落雪,碎步紧跟的模样,倒比那漫天风雪更显殷切。
雪粒子打在朱漆亭柱上沙沙作响,乔瑾裹紧斗篷在六角亭内坐下时,檐角垂落的冰棱正滴着水。
御花园的梅树在风雪里凝着半开的花苞,绿萼白瓣上敷着层薄雪,远远望去像水墨画里洇开的淡墨。
她伸手拂去石凳上的雪沫,指尖刚触到微凉的青石,便忍不住往手炉边缩了缩。
“娘娘可是冷了?”贴身丫鬟绿萝见状,忙将她松开的斗篷系带重新系紧,“这风从亭口灌进来刺骨得很,奴婢这就去暖阁取些热茶来,再带个汤婆子?”
乔瑾望着那株探进亭角的朱砂梅,花瓣上的雪正被风卷得簌簌落:“嗯,要刚沏的碧螺春,茶汤得滚烫些。”
她话音未落,绿萝已福了福身,踩着积雪快步往暖阁方向去了。
亭外风雪渐密,将远处的宫墙都遮得朦胧。
乔瑾拢着手炉,目光落在梅枝交错的暗影里,忽听得身后传来踏雪声,靴底碾过薄冰的细碎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以为是绿萝返回,头也未回便扬声道:“快些将茶倒来,这手炉的热乎气都快散……”
话未说完,她转身的动作却顿在半空。
来人身着一袭酱紫色蹙金绣缠枝莲纹宫装,狐裘大氅领口露出的锦缎上,用银线密密匝着“宜男草”纹样——竟是已有五月身孕的云贵姬。
她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手炉的小丫鬟,臃肿的身形在风雪里显得有些蹒跚。
乔瑾的目光瞬间落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炉提梁。
见云贵姬屈膝欲行大礼,她忙上前半步扶住她的手肘,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妹妹这是做什么?身子这般金贵,岂能动辄行大礼?”
云贵姬被她扶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鬓边的赤金衔珠步摇随动作轻晃:“给瑾姐姐请安原是该的。方才在暖香居听见宫人说姐姐往御花园来了,想着这雪天路滑,特来瞧瞧。”
她说话时,腹中胎儿似是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眼底漾起母性的柔光。
乔瑾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面上笑意未减,心底却如琴弦般骤然绷紧。
暖香居在东六宫,与御花园隔着整座太极殿,她怎会“恰巧”路过?
目光扫过她身后丫鬟捧着的食盒,那形制竟是内务府新制的暖银提盒,寻常探病断不会用这等规格。
“下雪天路滑,妹妹本该在殿内安心养胎,”乔瑾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温软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