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活着!
还有人活着!
范子瑜涣散的双瞳逐渐聚焦,看向眼前。
那是一面墙。一面无法称之为墙的墙。
矿洞到了此处已极为狭窄,仅仅允许一人行走。就这几平米的通道内,被几具凡人的尸体以糊墙的方式紧紧填充。碎肉和骨头茬子如泥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那些填在墙里的尸体都睁着恐惧的双目,想要向前爬出,做出张牙舞爪的姿态。
生命就此定格。
范子瑜的心在不断下沉。
他微微晃晃脑袋,想要查明情况。矿洞内外的妖兵大部分都死在项羽枪下,而越往深处走,妖兵尸体就越少,说明他们在最后一刻并没有发起疯狂的进攻。
而最让人心痛的是,墙上那些人的致命伤,都是在背后。
恍惚间,范子瑜似乎听到有妖狞笑,“这些人真惨,竟然被当做堵路的石头。”
又有一妖说,“那就一个个拉出来吃掉,让里边的人继续送死。”
“他们真乖,竟是怕我们动手,自己先弄死同类。”
范子瑜爆发出如溺水一般剧烈喘息,似乎刚从噩梦中惊醒。他看到项羽,同样血红的双瞳中透着急切。他看到数不清的人和妖,在自己身前晃动。
“教官,镇静!”项羽的声音像是从胸膛发出,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暴烈。
范子瑜捏紧拳头,双眼逐渐变得清澈。
他走上前,和项羽一起,轻轻将那些尸首取下。然后就听见里边响起一声惊呼,跟着“噗嗤”一声,是刀子切入肉体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一声惨叫,又一个中年人的尸体被填入缝隙。
两个人瞬间呆住,那个人的胸口还有余温,血是滚烫的,溅在脸上还有些疼。
项羽狂吼一声,“住手,我们来救人了!”
范子瑜也是神识如闪电一般钻入墙后。那里有一处稍微宽敞的空间,只剩下不足十个活人,大部分已经陷入疯狂,双手在身前舞动,像是劝阻又像是求饶。
几人中间,有一个显得最清醒的年轻人,身着锦袍,断了一条腿,躺在地上。听到外面的呼喊,脸上肌肉抖动,侧耳仔细倾听。
他指着身前一人,喝道,“你走近些,听听外面是什么动静?是不是有人来援。做得好了,让你最后死!”
范子瑜再也忍不住,神识巨震之下,发出狂吼:“住手!我是知守观客卿!”
那人听到知守观三字,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竟是跟着疯狂呼喊,“听到吗?听到吗?我爹和知守观的大人来救我了!你们可以活下去了!哈哈哈哈!”
笑到最后,竟是发出悲声,嚎啕大哭起来,显然心情跌宕起伏到极处。
范子瑜和项羽不再留手,迅速将这堵得死死的几具尸体拉出,骨折之声不断响起。
待两人走进这小小石室,走过那不足两米的狭窄通道,像是走过死与生的天堑。
石室上方,有一条倾斜的通道,隐约有几点血滴随着不断掉落的沙石从缝隙中滚落。石室之内,或躺或坐着九个活人,只有最中间那个在嚎啕大哭。
其余八人如堕梦魇,茫然地看着项羽和范子瑜,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得救。
身后通道内,响起脚步声和惊呼声,杂乱无章,像是凶兽的心跳。
范子瑜大喝一声,“所有弟子出去警戒,在洞外守候!”声音如浪潮一般在甬道里震动回响,渐渐平息。
欧阳海和苏思若两人红着眼挤进石室。
范子瑜闭上眼,似乎在听从什么看不到的指引,缓缓拔出手中刀,有无边杀意在这小小石室中激荡。几个幸存者被这杀气一激,浑身抖动如筛糠一般,大声求饶,“别杀我,别杀我。我还有老婆孩子,还有父母。”
苏思若和欧阳海一滞,看向那断腿青年的眼中已是浓浓的厌恶。
苏思若娇喝一声,不知从何处抖出两道身形,正是黄天宇和高芬。那青年看到黄天宇,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厌恶,待看到高芬,已是狂喜。
他擦拭泪痕,兴奋扑到高芬身侧,口中大喊,“高供奉,高供奉,你是来救我的吗?”待他摸到高芬身上的层层束缚和禁制,脑中才渐渐清明。
突然转过头,看向范子瑜和项羽,恶狠狠地吼道,“你们是知守观的人,我认得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高供奉。我告诉你们,我是黄家三子黄天清。速速救我回去!”
然后,这黄天清似乎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并没有被禁制行动,扑到弟弟身前,面目狰狞地狂吼,“老四!快给你师父说,救我回去!”
黄天宇已经看明白场中情形,眼中不断有泪水流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黄天清转过头,向着范子瑜身前扑落,大声吼道,“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否则......”
刀光一闪,撩起一点斑驳,黑红的血暴洒而出,溅得范子瑜一身都是。一颗头颅落在地上,眼中犹有恐惧和疯狂。
黄天宇发出“呜呜”之声,闭上双目。
就在此时,石室里的温度陡然寒冷,有怪风卷起。项羽眯眼看去,却是那高芬双目圆睁,一丝丝黑气从她颅顶冒出,而她的心跳呼吸已经渐渐停息。
欧阳海惊呼一声,“寄魂大法!小心,那是黄昱!”
范子瑜眼中精光四射,一刀狠狠向那黑气砍下。却见刀光闪烁,毫无阻碍地从黑气中穿过,将高芬身体劈成两段。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几个小儿辈,竟然厉害如斯。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死便死了。”说着,黑气往目瞪口呆的黄天宇身上一裹,竟然带着黄天宇袅袅消散在空中。
欧阳海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拖着苏思若后退两步,说道,“大事不妙。”
项羽和范子瑜第一次见到欧阳海如此惊慌,忙问道,“怎么了?”
“黄昱这人一直不显山露水,修为竟高深到如此程度。而且没人知道,他修的是黄泉鬼法!”
“黄泉鬼法?”苏思若张大嘴巴,也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不是妖修功法吗?”
“所以才奇怪,按理来说,广源城大阵如有妖族靠近,自会现行。那么只能说明是黄长老本人修行的妖法!而且这离体寄魂,还能带人遁逃的本事,要么是已经大乘,要么就是有通天道器。”
范子瑜突然想起当日镇压何青之时出现的圣祖令牌,惊呼出声,“这里边或许有圣祖相助。”
一时众人人心惶惶,总觉得广源城内将有大事发生。
范子瑜环顾四周,看向那几个幸存者,他们精神已经受到刺激,现在还未清醒,便对着项羽轻轻点头。几人会意,纷纷动手,将这几个凡人打昏,让他们陷入沉睡。
李洪不在其中,说明他已经......
几人收拾心情,抱着八人慢慢向外走出。项羽眉头紧皱,回头说道,“让孩子们把这些尸骨收了,带他们回家。”
范子瑜轻轻点头,神识向外射出。
矿洞之外,蓝天白云,山色正好。谁也看不出,在这招摇山一个不起眼的山头内外,竟然藏着数不清的罪孽和杀伐。
青烟袅袅,几十人收拾妥当,看着那些残肢被付之一炬。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悲容,年幼如陈康祝青更是双目红肿。尽管大都经历过奇门镇大劫,但这些同胞死得如此之惨,甚至是死在自家人手里,让他们难以接受。
几十人拿出近五百个褡裢,一把一把将白色骨灰装在其中。这些人已经无法拼接完整,又该如何区分?
只能混作一处,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带回家。
范子瑜脸上的神情渐渐淡漠,似乎有说不清的厌倦隐藏其中。待那青烟燃尽,他缓缓开口:“阿海,你带着弟子们赶路回去,一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将矿工们带回到家人手中。”
说着他又看向苏思若,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走到她面前,抱住她的双肩,嘱托道,“我有不祥预感,你现在运用那个逃生符,速速赶回广源,将这里的一切告诉大长老。”
欧阳海和苏思若看着他,眼中露出不解,“那你们呢?”
范子瑜看着远处山峰,那里有滔天妖焰正在汇聚。他伸手推开两人,正色道,“我们为你们争取时间。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回去。”
欧阳海还要再说,却见这青年眉头皱起,眼中凶光射出,“快走!别婆婆妈妈!”
两人心中一惊,从未在这青年脸上看到如此神情。欧阳海率先回神,看一眼项羽,见他脸上神情镇定,心中稍安。不再多话,带着三十弟子和八个幸存者慢慢飞远。
苏思若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和牵挂,范子瑜却转过头不再看她一眼,只是口中催促,“快走!”
苏思若咬紧牙关,以灵力催动那紫色符箓,光影一闪,疏忽不见。
范子瑜双肩慢慢放松,一股精气神渐渐涣散。他走到项羽跟前,并肩望向远方:“那里妖力激荡,至少有两个王阶在争斗,其中一个甚至可能是圣阶。”说着,目光一凝,又看向西方,说道,“那里好像也有动静。”
项羽眉头紧锁,狐疑地看着教官,问道,“那么远的地方你都能感应?你这神识又进步了?”
然后,他就看到这青年眼耳口鼻中再次流出鲜血,通红的鲜血,渐渐委顿在地。
项羽长叹一声,从乾坤袋中取出不少安神的药物,都是此次出行前特意备下的。他一颗又一颗将丹药喂入教官口中,再以内力催入腹中。
然后随意拎起几座千斤大石,将范子瑜遮蔽在矿洞之中。孤身一人,持枪等候。
纵有千万人来,又有何妨?我在此处,自可护你周全。
冥冥之中,有一股昂扬斗气,直冲九霄。
范子瑜其实比前几次的状况要好很多,他依然能察觉项羽做的一切。只是这次被残忍妖性和扭曲人性痛击的灵魂深处,显露出一条清晰的裂缝。就像是一道扭曲的伤口刀疤,被撕开了缝补的针线。
于是他的心神和躯体之间生出一层隔膜,无法指挥自己的动作。
他的意识被困在自己的八卦天地内。
这个地方其实已经很熟悉,天天修炼时都在此处。他在树林里听过震雷巽风,在山川河流里感受过离火坎水。
他曾遨游星空,那上边是层层叠叠的雾气缭绕,永远不得出。
他曾深潜意识海,在无边的黑暗深处,会坠回自己的身躯内府。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知此身是何身。
只有一处,他始终不得深入,就是那日坠入回忆碎片的镜湖。他的答案,就在那里。
范子瑜操控心神,一步步向镜湖深处迈去,原本光怪陆离的水底,今日平静得如一口幽绿深潭,没有一丝涟漪。
咕嘟咕嘟的水声和气泡声,耳边所有的杂音被瞬间隔绝。原本会让他感受到窒息的水底如今居然可以呼吸自如。他一步一步向着黑暗走去,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
黑暗中,响起了父亲的吟唱,“一个叫木头,哦,一个叫马尾。”声音婉转悠扬,回旋反复,好像这首歌谣就只有这一句歌词。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只是伴着这歌谣,他的心神格外轻松,像是回到母胎一般自在。
遥远的黑暗中,有一丝光亮摇曳。
他便向着那光亮走去。那道光并不刺眼,只是柔和的幽暗之光,在湖底随着波光晃动。
在那光晕里,孤零零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树。树冠上,一半枯萎,一半茂盛,是枯与荣,像阴和阳,更像生和死。在那树冠枯荣相接之处,有一块芯片将这两面紧紧相连。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答案。
他走到树下,这大树足有七层楼那么高,一半生的枝丫繁茂,一半是枯枝残叶。这次他沿着枯萎这一面缓缓登高,每一步都似乎踩在金铁之上,异常坚固。他走得很稳,每一步走下,似乎都有一些已被遗忘的记忆慢慢被唤醒。
“这是先天的发育异常,超常规活跃的脑细胞可能会导致大脑坏死。”
“这孩子是个天才,可是也不能让他这样天才下去,他会活不过十岁的。”
“剥离一部分意识是可尝试的办法,可是这样也不一定能完全阻止脑细胞的坏死,只能延缓。”
“天哪,你们两口子一定是疯了!”
“他会是个怪物!”
“地球可能会因他而毁灭的,你们快停止吧!”
“老范,我相信你。孩子交给我。”无数杂乱的语音中,只有这个最为熟悉,那是师父王磊的声音。
终于,范子瑜的手指触到了那枚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