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山鸡在青石板上淌着血水,尾羽上还粘着二龙山的苍耳籽。
“不要命的玩意儿!”
李冰踢开滴血的麻绳,山鸡脑袋撞在腌菜坛上发出闷响:
“后山农药池渗水三年了,这些扁毛 畜生指不定带着多少毒!”
杜亮亮蹲在灶台边不吭声,掏出猎刀剐蹭箭簇上的腐木屑。
刀尖挑开山鸡嗉囊,抖出几粒发黑的野山楂——这是他特意绕开吴家荒田猎的干净货。
可李冰已经揪起最肥那只,指着翅根处的靛色斑纹:
“瞧瞧!这颜色跟农药桶锈迹一个样!”
灶膛里的劈柴突然爆响,惊得山鸡脚爪在梁柱上划出白痕。
杜亮亮摸出油纸包着的野蜂巢,金灿灿的蜜蜡裹着给杜倩补血的党参须。
李冰的笤帚却扫过来:
“去年王老汉吃野蘑菇中毒的模样忘了?
肠子都吐在合作社门槛上!”
铜盆里的热水渐渐泛红,杜亮亮指节上的冻疮泡发了,像几颗暗红的野樱桃。
他忽然扯开山鸡食管,掏出半消化的小米粒:
“后山老谷场的陈粮!
用雪水淘过三遍的!”
李冰的铝制饭盒摔在磨盘上,震落晒着的干艾草。
她从供销社买的洋鸡蛋在竹篮里滚动,印着红字的蜡光纸在雾气里格外刺眼。
“有正规营养品不用,非学山魈钻老林子!”
她指甲掐进山鸡胸脯肉:
“这肉里要是渗着六六粉,杜倩咳起来能要半条命!”
杜亮亮突然起身撞翻条凳,从褡裢底层摸出块松烟墨似的物件。
“在溪水冻实的冰窟窿里湃了一宿。”
他掰开黑疙瘩,露出里面晶莹的野葛根:
“配上黄芪煨汤,比赤脚医生开的盘尼西林管用。”
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化着,灶屋漫起混着血腥气的药香。
李冰攥着合作社发的保健票,突然发现票角暗纹和山鸡尾羽的环状纹出奇相似。
她别过脸去搅动陶罐,嘟囔声混进翻滚的水泡:
“明日我拿去卫生院验毒,要是查出一丁点农药残留......”
话音未落,杜倩的咳嗽声从西屋传来。
杜亮亮麻利地褪着鸡毛,露出皮下金黄的油脂层。
李冰瞥见他冻裂的裤脚还粘着二龙山的鬼针草,握菜刀的手终究没去剁那根攥着山药的冻萝卜。
李冰推开堂屋斑驳的木门时,李柱的旱烟杆正磕在黄铜火盆沿上,溅起的火星子扑到晒干的艾草把上。
杜倩的药吊子悬在梁下晃悠,熬过三巡的当归须子耷拉在陶罐外沿。
“野哪去了?”
李柱把补渔网的梭子往笸箩里一摔,榆木桌腿蹭着青砖地滋啦响。
他后腰别的镰刀鞘还沾着稻茬,显然是刚从打谷场寻人回来。
李冰把竹篮往灶台搁,里头新摘的紫云英芽尖还带着霜。
她伸手试了试炕温,炕洞里昨夜的柴灰早凉透了。
“后山坳的野枸杞红透了,想着给杜倩......”
话尾被烟杆敲铁盆的脆响截断。
李柱豁了口的布鞋碾着地上的烟灰:
“杜家亮晌午扛着山货来,你倒好,放着重病人去钻刺藤棵子!”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戳向窗纸窟窿,冷风正巧灌进来掀动杜倩的药方,那些洋钢笔写的拉丁文在宣纸上洇成蓝雾。
李冰蹲下身往炕洞添柴,火石擦了三下才溅出火星。
她特意绕去老河滩挖的苇根从袖管滑出半截,沾着河泥的根须在炕砖上拖出水痕。“
吴家药铺的黄芪掺了硫磺熏......”
“就你能耐!”
李柱突然抽出后腰别的镰刀,寒光闪过处,吊药罐的麻绳应声而断。
陶罐砸进火塘扬起白烟,二十年的陈艾香混着焦苦味在梁间乱窜。
“整天整这些花哨......”
西屋传来杜倩的呛咳,像钝刀刮着老竹筒。
李冰攥着苇根的手背暴起青筋,忽见李柱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粗粝的指头正抖开半块冰糖——那是他秋收时藏在镰刀鞘里,预备着给杜倩润喉的。
老北风突然撞开窗棂,将杜亮亮晌午送来的山鸡毛卷得满屋飞。
李柱弯腰捡鸡毛的当口,露出后颈结痂的冻疮,那是连夜给杜倩守炕落下的。
他忽地把冰糖砸进药汤,溅起的褐汁在火塘灰里烫出个焦圈。
“灶上焐着獾子油。”
他背过身去补窗纸,粗麻布袖口漏着棉絮:
“混着崖蜜蒸的,比你那紫云英顶用。”
补窗的糨糊是用杜倩喝剩的药渣熬的,在寒风里凝成琥珀色的冰碴子。
李冰推门时,李柱正用艾草灰补药吊子的裂纹。
那柄豁口的镰刀横在炕沿,刀刃反着灶火暖光,倒像是早年母亲纳鞋的铜顶针在暗处发亮。
“爹。”
李冰把化验单叠成方胜模样,轻轻压在药方上。
卫生院盖的红戳透过宣纸,在当归须子的阴影里洇成淡霞。
突然发现父亲补陶罐的手势,竟和自己缝合实验鼠伤口时如出一辙。
李柱的烟杆在炕砖上磕出个月牙形灰印,恰巧接住从梁上坠下的陈艾末。
他后颈的冻疮结了黑痂,像颗歪扭的草籽嵌在沟壑里。
李冰的指甲缝还沾着紫云英汁液,却突然看清那些沟壑走向与后山梯田的等高线惊人相似。
“吴家黄芪的硫磺含量超了七倍。”
蹲下身,用杜亮亮猎的雉鸡翎扫净砖缝里的药渣:
“但老河滩的苇根含硒量是合作社药材的二十倍。”
笸箩里的渔网梭子突然滚到脚边,缠住了化验单上“安全”字样的红圈。
李柱往火塘添了把松针,青烟钻进窗棂新糊的桑皮纸。
他补罐子的艾草灰里混着冰糖渣,在陶器裂纹处凝成琥珀色的脉络。
“当年赤脚医生用夜明砂给你娘治痨病......”
粗粝的拇指突然抹过罐沿,将最后一道裂痕补成圆月状:
“你娘说,冰子的手该拿针管,不该被药吊子烫出疤。”
西屋传来杜倩的笑咳声,混着杜亮亮笨拙的捣药声。
李冰摸出那包焐化的獾子油,发现油纸背面竟有母亲绣的“平安”字样,丝线被油渍浸成了老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