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春日特有的慵懒,透过稀疏云层洒在大营村的田野上。
村北的土路被卡车碾出两道深深辙痕,李哲带着几分酒意从卡车副驾驶室跳下来。田间清新的冷空气,让他脑子清醒了几分。
虽说李哲买了轿车,可每次回村他依旧偏爱搭运菜卡车。
一来是卡车每天往返京城和廊方拉菜,顺路搭乘不用额外费油;二来他太清楚村里人好攀比的性子,开着锃亮的轿车回村,保准要被七大姑八大姨围着问东问西,那种扎眼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刚站稳脚跟,李哲就望见自家蔬菜大棚周围聚拢着黑压压一群人。
自从月初他放出话,允许民兵和新招的工人合作种植大棚蔬菜,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十里八乡。本村和邻村的农户们天天在大棚外围着,都盼着能跟着他学技术、种大棚。
起初李哲还耐着性子,亲自给来访者讲解种植大棚的风险、合作的规矩和签协议的细节。
可架不住人越来越多,同样的话重复几十遍后,他实在烦了,便琢磨着找人代劳。
最先想到的就是朱益民——他蔬菜种植经验丰富,也能服众,现在是四季青公司的核心成员。
然而,让他接待了几次,却总是出岔子,他这个脾气倔,遇到对眼的还能耐着性子讲,碰上那些光想占便宜不愿吃苦的,当场就梗着脖子呛人。他的想法是没错的,只是不够圆滑。
后来又试了几个工人,才算找到林小虎和周青禾这两个合适人选——林小虎脑子活络嘴巴甜,周青禾性子温和有耐心,再加上父亲老李从旁协助,三人轮值总算把接待的事理顺了。
看到人群朝自己涌过来,李哲下意识就想转身躲进大棚。
他刚从镇上谈事情回来,一身疲惫还没缓过来,实在没精力应付这群热情过头的乡亲。可脚步还没挪动,就听见人群里传来熟悉的招呼声:“李老弟,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李哲抬头一看,人群中挤过来个穿蓝色工装的汉子,正是镇罐头厂的谢厂长。“谢厂长?您怎么来了?”
谢厂长脸上堆着憨厚笑容,搓着双手说:“特地来给您道谢的!”
李哲跟周围农户们简单打了招呼,示意林小虎先代为接待,便领着谢厂长往三号大棚走去。
刚掀开塑料门帘,就见父亲老李正蹲在桌边整理东西,看见儿子进来,立刻指着桌上物件说:“老二你看,这些都是谢厂长带来的礼,有罐头、鸡蛋,麦乳精和点心。”
“谢厂长您这就见外了。”李哲拉开塑料凳坐下,眼角瞥见桌上还放着个印着“奖”字的搪瓷脸盆。谢厂长连忙摆手:“李老板可别这么说,这些不是我送的,是厂里上百名工人的一点心意。”
“哦?这话怎么说?”李哲端起父亲递来的搪瓷缸子,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不少酒意。
谢厂长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您前阵子从我们厂收的两批罐头,一开始只付了定金,我们都以为尾款要拖到猴年马月。没想到前几天金老板直接去厂里结了全款,还说是您特意交代的。
这笔钱一到账,我们就给工人补发了好几个月的欠薪,大伙别提多高兴了,都吵着要来给您道谢呢!我们厂长怕人多叨扰您,就让我代表大伙送点东西过来。”
李哲闻言笑了笑:“这都是应该的,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哪能拖欠货款。”
谢厂长却郑重起来:“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厂可是救命钱啊!”他接过老李续满的茶水,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喉结滚动着似有难言之隐。
沉默片刻,李哲主动开口:“你们厂打算什么时候复工?”
这句话像是解开了谢厂长的话匣子,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下来,声音也低了八度:“难啊!我们派了不少销售人员出去跑渠道,要么嫌我们罐头贵,要么嫌品种少,跑断了腿也没谈成几笔生意。”
他顿了顿,手指紧张地抠着搪瓷缸子的边缘,“李老板,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来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再从我们厂收一批罐头?”
李哲挑眉:“贵厂还有番茄罐头?”
谢厂长摇摇头:“番茄罐头早就卖完了。我们仓库里积压了不少猪肉罐头,品质都是实打实的好,价格方面……我们可以按低于成本价卖给您,您看成吗?”
这话让李哲有些诧异,他放下茶杯看着对方:“谢厂长,上次陈镇长在场的时候,他就提议过让您低于成本价出售,您当时不是担心工人有意见,怕他们不理解吗?”
谢厂长脸上露出苦涩神情:“您说的没错,当时确实怕工人闹情绪。但这次不一样了,我们派了二十多个骨干出去跑销售,回来后都建议降价促销。
厂里开了全体员工大会,吵了整整一下午,最后总算统一意见,同意低价出售回笼资金。”
“我们前两批已经收了两万八千多块的货,这笔钱还不够周转?”李哲有些不解。
谢厂长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拧成了疙瘩:“我厂上百号工人,每个人都欠着将近半年的工资,还欠着原材料供应商的货款。
那笔钱刚到账,工人和债主就都闻着味来了,一分没剩全用来发工资还账了,现在厂里又空了。”
李哲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里盘算起来。
在他看来,罐头厂的症结根本不是缺资金,就算现在注资进去,找不到稳定的销售渠道,迟早还是要陷入困境。
这年头正赶上双轨制改革,计划经济的惯性还没完全褪去,市场经济的规则又没健全,营商环境复杂得很。有时候就算价格便宜、质量再好,没人脉没渠道照样卖不出去。
更何况猪肉罐头出口苏联的利润太低,就算低于成本价收购,也远不如蔬菜罐头赚钱。
要是把价格压得太低,罐头厂的工人说不定背后要骂他趁火打劫;可要是高价收购,自己又无利可图,纯属吃力不讨好。这种赔钱还得挨骂的事,李哲可不会干。
他斟酌着措辞,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委婉:“谢厂长,不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猪肉罐头出口利润太低,我们最近暂时没有收购计划。”
谢厂长脸上的希冀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奈,他站起身来:“我明白,我明白,是我强人所难了。”
李哲客气地将谢厂长送到大棚门口,看着对方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他原本确实有租赁罐头厂生产线的想法,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而且这件事早就交给金百万去跟进了。
每个人各司其职才能把生意做长久,他可不想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那样非得累死不可。
接下来的几天,李哲留在村里处理合作社的事。
大营蔬菜合作社的名册上,加入的农户已经超过了百人,他联合农户规模化种植的构想,也算初步走上了正轨……
……
京城。
1989年 4月 12日。
傍晚的夕阳把东直门内大街染成橘红,暖融融的。下班的自行车流跟归巢的鸟群似的,车轱辘碾过柏油路,沙沙地响成一片。
李振国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筐里两瓶汾酒用网兜兜着,车身一颠,酒瓶就轻轻撞出“叮当”声。
他侧头问后座的陈淑萍:“大姐和姐夫今儿个咋突然请客?”晚风掀起陈淑萍鬓角的碎发,飘到他胳膊上。
陈淑萍把脸贴在丈夫后背,闻到淡淡的机油味混着肥皂香,笑着说:“谁晓得呢,反正不用咱掏腰包,去了就吃呗。”车铃叮铃铃掠过街角修鞋摊,补鞋匠正把铁砧子往三轮车里塞,锤子钳子叮咣往车斗里扔,准备收摊回家。
转过街角,东兴楼的飞檐冷不丁撞进眼里。
青砖灰瓦的仿古建筑浸在暮色里,透着股庄重劲儿。飞檐翘角挂着风铃,晚风一吹,叮铃铃转得欢。门楣上“东兴楼”三个鎏金大字被门灯一照,金晃晃的,门两侧红灯笼让风刮得簌簌响。
“嚯,这地方真气派。”李振国捏着车闸停稳,仰着脖子打量三层高的楼。重新开业七年的东兴楼正是红火时候,玻璃门里暖黄的光漫出来,隐约能听见杯盘碰撞和说笑的声儿,热热闹闹的。
大堂里八仙桌摆得齐整,红木椅上铺着软垫,墙上挂着山水字画。空气里飘着酱油混着料酒的香,还飘着股糖醋味儿,勾得李振国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咽了口唾沫。
“同志,有预定吗?”穿月白色**的女服务员迎上来问。
“有的,王光伟订的包间。”李振国把腰杆挺直了些,声音也提了提。
“包间在二楼,两位跟我来。”服务员引着他们往里走,踩上木质楼梯,发出吱呀轻响,一步一声。
二楼宴会厅铺着红地毯,脚踩上去悄没声儿。转过雕花屏风,服务员推开“松鹤厅”的木门。
一股热乎气扑面而来,红木圆桌中央摆着青瓷转心瓶,插着几支开得正盛的牡丹。陈老太坐在主位喝茶,小胖子李景辉趴在桌边摆弄筷子,看见他们进来,眼睛“唰”地亮了。
“妈,大姐,姐夫。”陈淑萍笑着打招呼,眼角细纹都舒展开了。
李振国把汾酒放墙角酒柜上:“姐夫,我带了两瓶酒。”
王光伟正给陈老太剥橘子,闻言摆摆手:“你这酒我留着慢慢喝,今儿个咱喝这个。”他从桌旁拎出个鼓囊囊的纸盒,掏出瓶五粮液,水晶瓶子在灯光下,泛着琥珀似的光。
陈淑萍瞅一眼直咋舌:“哟,姐夫这是下血本了!这好酒我可没喝过,一会儿高低得抿两口。”
“敞开喝,我带了两瓶。”王光伟脸膛红扑扑的,打开瓶盖,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酒香味儿立马飘开了。
服务员端着托盘挨着进来,先上了道葱烧海参,黑亮的海参卧在浓稠酱汁里,缀着翠绿葱段。
“这可是东兴楼的招牌。听说选的都是渤海湾的刺参,光泡发就得七天,高汤煨够十二个钟头。”王光伟给陈老太夹一块,介绍道:“妈,您尝尝这味,地不地道。”
陈淑萍也夹了一块,刚尝一口被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混着说:“怪不得说鲁菜讲究,这一口下去,鲜得舌头都快化了。”
陆续上了烩乌鱼蛋汤、芫爆肚丝,每道菜王光伟都能说出门道。芙蓉鸡片雪白细嫩,糟熘鱼片带着酒香,酱爆鸡丁裹着亮闪闪的酱汁。
李景辉甩开腮帮子猛吃,油乎乎的小嘴巴亮晶晶的,陈老太不停给他夹菜,念叨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手里的筷子没停。
“诶,莉莉和婷婷怎么没来?”陈淑萍扒拉着碗里的饭,突然想起两个外甥女。
陈淑芳夹了一筷子糟熘三白:“莉莉那身子重,闻不得荤腥,早上喝口小米粥都吐了,让她在家歇着了。婷婷在学校。”
王光伟突然从包里掏出个红绒盒子,打开是支银发簪,上面镶着小小的翡翠:“妈,这给您的,戴上看看喜不喜欢。”
“嘿,咋又给我买东西了?”陈老太眼角带笑,嘴上说着,手却伸了过去。
陈淑萍接过簪子给老太太戴上,笑道:“诶呀,妈,您戴着簪子真好看,这一瞅年轻了不止十岁。”
“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啥好看不好看的。”陈老太眼角笑出一堆褶子,却对着桌上的酒瓶照了照。
陈淑萍也在一旁帮腔:“妈,确实好看,挺适合您的。”
王光伟又拿出块上海牌手表,递到李振国面前:“振国,这块表是送给你的。”
李振国的手顿在半空,黝黑的手指头蜷了蜷,半天没敢接:“姐夫,这……这太贵重了,不能要。”
陈淑萍诧异,“今天啥好事啊,姐夫你又是请客,又一个劲往外送东西,说出来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
不待王光伟回答,陈淑芳笑着说:“今儿个你姐夫升职了,现在是京城电视机厂的副厂长。他说了,要不是振国帮他找反季节蔬菜,给领导送礼,这事还真不一定能成。”
“拿着吧。”王光伟把手表往李振国手里塞,“我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迈出这一步了,见者有份,振国,就甭跟我客气了。”
陈淑萍在桌下悄悄碰了碰丈夫的腿,接过来笑着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谢谢姐夫。”她摩挲着表带,心里头却有点不得劲,说不清啥滋味。
酒过三巡,王光伟的脸红得像关公,大着舌头说以后要给李景辉在电视机厂找工作,“保准……保准是个好差事”。
李振国闷头喝酒,五粮液的辛辣在喉咙里烧得慌,他想起自己在罐头厂车间,每天闻着甜腻的桃罐头味,一身力气全耗在流水线上,没处使,心里堵得慌。
散席时快九点了,夜风带着凉意,吹得人一激灵。陈淑萍驮着陈老太,李振国带着李景辉,两辆自行车在路灯下拉出细长影子。路过一段坑洼的地面,李振国没留神,车轱辘猛地颠了一下。
“哎哟!”李景辉捂着**叫唤,“爸你怎么骑车的!”
“嫌颠自己下来走!正好减减肥。”李振国没好气地说,心里正堵得慌,被他一嚷嚷更烦了。
“您这车子冷就不说了,还颠**,还有理了?”小胖子不服气,梗着脖子道。
李振国哼道:“谁家车不是这样的?”
“二哥的小轿车就不颠。”李景辉嘟囔着,“真皮座椅坐上去软乎乎的,还有收音机听,老舒服了。”
听到小胖子提起自己的侄子李哲,李振国心里才舒坦一些,侄子有本事,自己这个当叔的也脸上有光。
回到广渠门内大街的筒子楼,楼道里飘着各家饭菜味儿,酱油香混着油烟子气,还有谁家炒辣椒的呛味儿。公用水池边有人在刷碗,“哗啦哗啦”的,昏暗的灯泡忽明忽暗,照着墙根儿堆的煤球,黑乎乎的一片。
陈老太和李景辉洗漱完很快就睡了,屋子里只剩下轻轻的鼾声。
李振国和陈淑萍躺在床上,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睡意,黑暗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月光从窗户缝钻进来,照在墙上泛黄的奖状上,那是李振国去年得的技术能手奖,边角都卷了。
“振国。”陈淑萍突然开口,冷不丁的问:“最近这段时间,老二找过你吗?”
李振国扭头看她:“没有,咋了?”
陈淑萍咬着牙,像是下定了决心:“跟着老二干吧!闯一闯,总比你一直窝在厂子里当工人强。”
陈淑萍最了解丈夫,在罐头厂干了这么多年,生产技术和经验没的说,却连个小组长都没混上。
主要就是因为丈夫脸皮薄,不爱钻营,又是外地人,没根没底的。要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头。
跟着侄子干,虽说听着不好听,但肯定能得实惠,也不用刻意去钻营,正适合丈夫这性子。
李振国露出一抹苦涩:“咋了,被姐夫刺激到了?”
“看姐夫当了副厂长,你不羡慕?”陈淑萍反问,黑暗里眼睛亮亮的。
她知道姐夫没啥坏心思,今天请客纯粹是高兴。
陈淑萍自己也没啥别的心思,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都是一个妈生的亲姐妹,这日子过得也差的太多了,心里不是滋味。
“羡慕,咋不羡慕!”看到姐夫当了副厂长,李振国也替他高兴,但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胸口闷闷的。
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待在这家罐头厂,这辈子也就是个工人了,啥盼头也没有……
李振国沉默了半晌,有些烦躁,烟瘾上来了又忍住,手指头在被子上抠着。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新罐头厂的厂房,流水线轰隆隆转着,印着他名字的主管胸牌在灯下闪闪发亮。
他深吸一口气,也下定了决心:“成,有时间,我去找老二,看看他的罐头厂筹备的咋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