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河畔 第二十二章:暗流

省展览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韩东来眯起眼睛,看着"全省扶贫产品展销会"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拎着印有"幸福农产品合作社"字样的样品箱,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韩主任!"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凤穿着米色职业套装,头发挽成干练的发髻,正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她的腹部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走路的姿势却依然雷厉风行。

韩东来僵在原地,样品箱"砰"地掉在地上。几瓶向日葵花蜜滚出来,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五个月了。"江凤平静地说,弯腰帮他捡起瓶子,"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告诉你。"

展览馆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远去。韩东来盯着江凤隆起的腹部,喉咙发紧:"是...那次?"

"法院判决那晚。"江凤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我原本不打算说的,但..."她突然压低声音,"周厅长的事很麻烦,有人要借题发挥搞垮他。"

韩东来机械地点着头,思维还停留在"五个月"这个信息上——正是他停薪留职回幸福村的时间。远处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先进去。"江凤迅速恢复职业状态,"展位已经安排好了,挨着省电视台的采访区。"

展销会现场人头攒动。幸福村的展位虽然位置显眼,但围观者多是举着相机的记者,鲜有真正的采购商。韩东来刚摆好样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女记者就挤到前面。

"韩先生,听说幸福村的环保项目是周厅长特批的?"她的话筒几乎戳到韩东来脸上,"您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省农科院的技术合作单位。"韩东来取出立项文件,"所有程序都公开透明。"

女记者却不依不饶:"但周厅长被举报与幸福村存在特殊利益关系..."

"我是项目法律顾问。"江凤突然插话,亮出律师证,"如果有证据,请通过正规渠道举报;如果造谣,我们将追究法律责任。"

记者们暂时退却,但韩东来注意到有人正在**江凤的孕肚。他下意识挡在她前面,却被江凤轻轻推开。

"别这样,更坐实传言。"她低声说,"去后台,周厅长要见你。"

贵宾休息室里,周厅长正在通电话,额头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调查可以,但项目不能停!那些贫困户..."看到韩东来进来,他匆匆挂断,"东来,情况比想象的严重。"

韩东来直接拿出马淑芬的照片:"金萍说的是真的吗?"

周厅长的手指抚过照片,在年轻时的自己脸上停留:"半真半假。"他深吸一口气,"马淑芬的孩子确实死了,但...我们还有一个女儿。"

"什么?"韩东来手中的文件散落一地。

"78年生的,寄养在邻县。"周厅长的声音沙哑,"去年车祸走了...只留下个外孙女,就是小刚的妈妈。"

韩东来脑中闪过小刚的病历——"先天性心脏病,家族遗传"。

"所以您拼命推动幸福村项目..."

"赎罪,也是责任。"周厅长苦笑,"但现在有人拿这事做文章,说我以权谋私..."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赫然出现血丝。

医生匆忙进来,韩东来被迫退出。走廊上,江凤正在通电话,孕肚抵着窗台:"...证据链必须完整...对,1992年的土地批文..."

她挂断电话,看见韩东来苍白的脸色:"怎么了?"

"周厅长吐血了。"韩东来机械地回答,眼睛却盯着她的腹部,"江凤,这孩子..."

"不需要你负责。"江凤平静地说,"我咨询过美国同学,单身母亲在加州..."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韩东来突然提高音量,引得路人侧目。他压低声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江凤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孕肚:"告诉你又能怎样?放弃幸福村回来结婚?"她冷笑,"韩东来,我比春花更了解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展销会的广播突然响起,通知幸福合作社代表到主舞台准备签约仪式。韩东来这才知道,他们竟然拿下了沃尔玛的采购意向书!

"是周厅长最后争取的机会。"江凤整理着他的领带,"别搞砸了。"

签约台前闪光灯此起彼伏。韩东来在合同上签字时,发现采购方代表竟是当年农机公司的老客户!对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小伙子有出息,老韩主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

仪式结束后,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拦住韩东来:"韩主任,借一步说话。"他亮出纪委工作证,"关于周厅长的事..."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韩东来警惕地看着他。

"那这个呢?"对方拿出一张复印纸——正是韩父日记被撕掉的那页!上面清楚地记录着:"4月7日,代周同志**婴儿转院手续(邻县福利院)。马家坚持要见孩子最后一面,不得已出示死亡证明..."

"哪来的?"韩东来声音发颤。

"金萍提供的。"纪委干部压低声音,"她还举报周厅长通过幸福村项目洗钱..."

"胡说八道!"韩东来夺过复印纸,"我父亲明明..."

他突然停住了。纸页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注:婴儿先天心脏病,存活率不足30%(附省医院诊断书)。"字迹是父亲的,但墨色明显不同,像是后来添加的。

回程的大巴上,韩东来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江凤坐在后排假寐,孕肚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悄悄打开手机,是春花刚发来的短信:"小刚顺利出舱,周厅长接他去河边了。向日葵开花了。"

配图是金灿灿的向日葵田,角落里隐约可见长庆佝偻的背影。韩东来突然鼻子一酸。

"哭什么?"江凤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没什么。"韩东来收起手机,"想明白了一些事。"

江凤递给他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是金灵水泥厂的原始股权结构。韩东来瞪大眼睛——最大股东竟是镇企业办!

"所以金萍闹这一出..."

"弃车保帅。"江凤冷笑,"镇里那帮人怕查到自己头上,干脆把周厅长抛出来当替罪羊。"

大巴驶入服务区。韩东来买了两杯热豆浆,递给江凤一杯:"接下来怎么办?"

"两条路。"江凤轻抚腹部,"一是你跟我去美国,避开这摊浑水;二是..."她直视韩东来的眼睛,"回幸福村,把合作社做成铁证。"

夕阳透过车窗照在江凤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韩东来突然发现,这个曾经雷厉风行的女律师,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

"我选二。"他轻声说。

江凤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就知道你会这么选。"她从包里取出个信封,"早就办好了——加州大学的访问学者邀请函,半年后生效。"

"你..."

"我了解你,韩东来。"江凤望向窗外,"你骨子里和你父亲一样,都是死心眼的老好人。"

夜幕降临时,大巴停在幸福村口。远远望去,村委会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欢笑声。江凤没有下车:"替我向春花问好。"

"你不去见见周厅长?"

"没必要了。"江凤摸了摸肚子,"这孩子...会姓江。"

大巴缓缓驶离,尾灯在黑暗中划出红色的轨迹。韩东来拎着样品箱向村委会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村委会院里支起了露天电影幕布,正在放《甜蜜的事业》。村民们见他回来,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春花端着碗热汤面挤过来:"趁热吃。"

"周厅长呢?"韩东来问。

"在河边。"春花指了指方向,"小刚睡着了,他一个人去的。"

幸福河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缎带。周厅长独自站在河岸上,背影比往日佝偻了许多。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签约顺利吗?"

"嗯。"韩东来站到他身旁,"纪委在查您。"

"我知道。"周厅长苦笑,"金萍背后是镇里的王副书记,他姐夫在省纪委。"

河水流淌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韩东来掏出那张复印纸:"我父亲...后来为什么要补写那句话?"

周厅长接过纸,手微微发抖:"老韩是在保护我。"他的声音沙哑,"79年政策还不允许知青与当地群众...如果被发现我有个孩子,前途就毁了。"

"所以您就..."

"我给了马家钱,托老韩把孩子送到邻县福利院。"周厅长突然哽咽,"没想到淑芬会想不开...更没想到老韩一直暗中照顾那孩子..."

夜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韩东来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东来,做人要干净...我这一生,最后悔..."

"您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每年去上坟吗?"韩东来突然问。

周厅长摇头。

"因为马淑芬的遗书。"韩东来轻声道,"父亲一直留着,上面写着'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河岸上的柳枝轻轻摆动,像无声的叹息。周厅长突然跪倒在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韩东来没有扶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哭声渐渐平息。

"我会主动辞职。"周厅长抹了把脸,"但幸福村的项目不会停,已经安排好了。"

"不。"韩东来扶他起来,"有更好的办法。"

村委会的灯光下,韩东来铺开从展销会带回来的全省地图:"我们可以把幸福村的模式推广到整个流域。"他指着蜿蜒的河流,"上游种防护林,中游搞生态农业,下游..."

"需要多少资金?"周厅长敏锐地问。

"第一期五百万。"韩东来胸有成竹,"沃尔玛的订单可以做质押。"

春花端着茶壶进来,听到数字差点摔了杯子:"五百万?!"

"这只是开始。"韩东来眼睛发亮,"我们可以申请欧盟生态认证,把向日葵精油卖到欧洲去!"

富贵挠挠头:"那得种多少向日葵啊..."

"不是多少的问题。"韩东来展开规划图,"是要形成产业链——种植、加工、销售一条龙。"

周厅长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这是个思路...既保住项目,又能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

夜深了,村民们陆续散去。春花收拾着桌上的图纸,突然问:"江律师...还好吗?"

韩东来的手顿了一下:"她要去美国了。"

"哦。"春花轻轻应了一声,继续整理文件,但韩东来看见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春花。"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我..."

"不必说了。"春花抽出手,勉强笑了笑,"我明白。"

月光从窗户斜**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银色的界线。远处传来夜莺的啼叫,清脆而孤独。

第二天清晨,韩东来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富贵满脸是汗地站在门外:"出事了!省电视台在放幸福村的负面报道!"

黑白电视机里,主持人正严肃地念着稿子:"...群众举报幸福村生态项目存在弄虚作假行为,省纪委已成立调查组..."

画面切换到所谓的"污染现场"——正是他们的向日葵田!几个戴口罩的人正在采集土样,旁白说"检测显示重金属仍严重超标"。

"胡说八道!"韩东来摔了遥控器,"我们上周刚做过检测!"

"是金萍带人去的。"富贵咬牙切齿,"她半夜往田里倒了工业废料!"

春花已经冲出门外。韩东来追上去时,她正跪在田埂上,颤抖的手捧着一把被染成诡异的蓝紫色的泥土。

"完了..."她的眼泪砸在泥土上,"全完了..."

韩东来摸出手机打给江凤,却提示已关机。他又拨通展销会采购代表的电话,对方支支吾吾:"韩主任,那个...合同可能要暂缓..."

远处传来警笛声。几辆标着"环保执法"的车驶入村道,后面跟着省电视台的采访车。

"韩东来!"春花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带小刚走!去省城找江律师!"

"不行!"

"听我说!"春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合作社可以倒,但孩子不能有事!周厅长...周厅长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

阳光下,韩东来看见春花眼中的泪水和坚毅。他突然明白,这个从小跟他一起在河边长大的姑娘,早已不是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害羞女孩了。

"一起走。"他紧紧握住春花的手。

"我不能。"春花摇头,"我是村支书。"

执法人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韩东来突然抱住春花,在她耳边快速说了几句话。春花瞪大眼睛,随即重重点头。

当执法人员推开村委会大门时,只见春花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厚厚的账本。

"我是幸福村党支部书记路春花。"她平静地站起来,"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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