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刺得春花鼻子发酸。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长庆蹲在墙角,旱烟锅在水泥地上磕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会没事的。"韩东来递来一杯热水,杯壁上立刻凝满水珠。他的西装外套沾着血迹,领带歪在一边,哪还有半点办公室主任的体面。
春花没接杯子。她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眼前浮现出小刚今早蹦跳着上学去的背影——那孩子总爱在她家院门口摘朵野花别在书包上。
"是我的错..."春花声音嘶哑,"不该让长庆叔作证的。"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江凤拎着公文包快步走来,职业套装外披了件白大褂,显然是刚从法院赶过来。
"主刀医生是我父亲的学生。"她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韩东来凌乱的衣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省城的专家正在路上。"
长庆突然站起来,烟锅"当啷"掉在地上:"俺不做证了!俺就这一个孙子!"
"叔!"春花抓住老人颤抖的手,"小刚的仇..."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她的话。长庆老伴双眼通红:"你们争来争去,凭啥拿俺家娃抵命?"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出一堆药丸,"娃有先天性心脏病啊!"
春花如遭雷击。她不知道,从来不知道。这些年她走遍村里每户人家,却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发现。
江凤弯腰捡起一粒药查看:"进口药?这可不便宜。"
"金老板给的。"长庆闷声道,"每月一包,两年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戴口罩的护士探出头:"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立即转院做心脏手术。"她递来一张纸,"家属签字。"
长庆颤抖的手握不住笔。春花刚要代签,江凤已经接过去:"我是律师,可以作见证。"她快速写下几行字,"救护车十分钟后出发,我跟车。"
韩东来摸出钱包:"医药费..."
"不用。"江凤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县里已经成立专案组,这算公伤。"她转向长庆,"大叔,您孙子用的药,能给我留两粒吗?"
去省城的救护车鸣笛远去时,富贵骑着摩托车冲进医院院子,车后座绑着个鼓鼓的麻袋。
"找到了!"他满头大汗地解开麻袋,露出台沾满油污的机器,"金灵厂里的污水泵控制器,我趁乱拆下来的!"
韩东来检查着机器上的铭牌:"有出厂编号,可以追查采购渠道。"
春花却盯着医院大门外——金灵的桑塔纳缓缓驶过,车窗里飘出烟圈,像无声的嘲弄。
(二)
镇**的档案室潮湿阴冷,霉味混着灰尘在光束中飞舞。江凤用丝帕掩着鼻子,指尖快速掠过发黄的卷宗。
"1990年企业登记...在这里。"她抽出一本装订册,借着手电筒光查看,"幸福水泥厂,法人代表金灵,注册资金...二十万?"
陪同的年轻科员紧张地张望:"江律师,这不合规矩..."
"张科员,"江凤合上档案,突然转变话题,"听说你女朋友在县医院当护士?"她从包里取出个信封,"今天抢救的孩子,需要特护记录。"
年轻人脸色煞白。他当然知道江凤的父亲是谁。
回程的吉普车上,韩东来开着车,不时瞥向后视镜里的江凤:"药检结果出来了?"
"地高辛,但剂量超标三倍。"江凤翻着化验单,"长期服用会导致心律紊乱——正好掩盖先天性心脏病的症状。"
春花倒吸一口凉气:"金灵是故意的!"
"不止。"江凤又从公文包取出照片,"我托人查了采购记录,金灵的水泥设备全是淘汰货,但账面上按新设备走的。"她冷笑,"镇企业办主任是他表哥。"
吉普车突然急刹。前方路口横着辆拖拉机,金灵和几个混混站在路中间抽烟。
"绕道。"韩东来正要倒车,后路也被摩托车堵死。金灵晃到驾驶窗前,屈指敲了敲玻璃。
"韩主任,聊聊?"他眼睛却盯着春花,"路支书,长庆家娃的事我听说了,真遗憾。"
春花猛地推开车门,韩东来拉都拉不住:"畜生!那是孩子!"
金灵不慌不忙地吐着烟圈:"话不能乱说啊。"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要是你们撤诉,我出钱送孩子去上海做手术。"
江凤按下录音笔:"金老板这是承认投毒了?"
"律师同志,"金灵眯起眼,"你有证据吗?"他拍拍手,身后混混抬出个纸箱,"这是五万现金,够那些泥腿子挣十年。"
韩东来按住要冲出去的春花:"我们要开会研究。"
回村路上,三人沉默不语。直到看见村委会的国旗,春花才突然开口:"录音能当证据吗?"
"不够。"江凤摇头,"但加上这个可以。"她从座椅下摸出个纽扣大小的东西——是**!
富贵等在村委会门口,脸色凝重:"刚接到通知,明天镇里要来检查村办企业。"
"调虎离山。"韩东来立刻明白,"他们想趁机销毁证据。"
夜深人静时,春花费力地撬开水泥厂后门的锈锁。月光下,废水池泛着诡异的荧光。她刚摸到办公室窗下,突然被只大手捂住嘴——
"是我。"韩东来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江凤拖住镇领导了,我们只有半小时。"
账本锁在铁柜里。春花急中生智,从发髻取出铁丝——这是小时候韩东来教她的开锁技巧。
"找到了!"她抽出本黑色笔记本,手电筒光下,密密麻麻记录着行贿明细。突然,最后一页的签名让她浑身冰凉:那是韩东来父亲的笔迹!
(三)
晨露未晞,韩东来在自家老宅前徘徊。父亲退休后搬回乡下,院里那株老梨树正落着细碎的花瓣。
"站着干什么?"韩父的声音从猪圈后传来,他正给新买的种猪喂食,劳动布工作服上沾满饲料,"听说你停薪留职了?"
韩东来直接掏出黑皮本:"爸,这是怎么回事?"
老韩的手停在半空。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最后他摘下手套,指了指堂屋:"进来吧。"
八仙桌上的茶早已凉透。韩父摩挲着笔记本封皮:"89年企业改制,县农机公司要分流一半职工。"他苦笑,"是我牵线让金灵承包了镇农机站,条件是安置二十个下岗工人。"
"所以您收了他的钱?"韩东来声音发抖。
"钱都给了困难职工!"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你李叔肺癌,张姨丈夫工伤...公司不管他们!"他剧烈咳嗽着,"后来金灵转行开水泥厂,这些烂事...我不知情。"
院外传来吉普车声。江凤匆匆进门,看到摊开的笔记本后脸色骤变:"来不及了,金灵申请了诉前保全,所有证据都要封存!"
"等等。"韩东来抓起笔记本冲向里屋,快速复印了几页关键内容。复印机还是他去年给父亲买的,此刻正发出嗡嗡的哀鸣。
回村委会的路上,江凤紧握方向盘:"你父亲的事...会影响案件。"
"我知道。"韩东来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改革开放像辆狂奔的马车,有人坐车有人拉车,更多人被碾在轮下。
春花等在村委会门口,手里攥着份电报:"长庆叔从上海发来的,小刚手术成功了!"她看到两人神色不对,"怎么了?"
江凤简单说明了情况。春花脸色渐渐发白:"所以...我们赢不了?"
"不一定。"江凤翻看复印件,"这些行贿记录足够立案调查,但..."她犹豫地看了眼韩东来。
"我懂。"韩东来苦笑,"得先大义灭亲。"
正午的阳光把三人的影子印在地上,像一组沉默的雕塑。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几个村民正往板车上装抗议的横幅。
(四)
暴雨来得突然。韩东来站在县纪委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他已经站了两个小时。
"回去吧。"江凤撑着伞过来,"王书记去市里开会了。"
韩东来抹了把脸:"金灵的人也在活动。"
"有个新情况。"江凤压低声音,"省环保督察组下周暗访,我父亲透露的。"她顿了顿,"但如果你现在举报...你爸..."
韩东来望向马路对面——春花正挨个给上访村民发雨衣。她的塑料雨衣破了洞,一缕湿发粘在脸颊上,却还在安慰哭闹的孩子。
"去市里。"韩东来突然说。
吉普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经过幸福河时,他们发现河水已经漫过堤岸,浑浊的浪头拍打着路基。
"停车!"春花突然指着河面。漂浮的**中,隐约可见几个农药瓶——正是水泥厂常用的包装!
江凤立即拍照取证:"洪水把他们的秘密冲出来了。"
市纪委接待室冷气十足。韩东来交材料时,接待员看了眼他父亲的名字,表情变得古怪:"确定要举报?"
"确定。"韩东来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回响。
返程时雨更大了。路过镇卫生院,春花突然喊停车——长庆佝偻着背在雨中独行,怀里紧紧抱着个保温桶。
"叔!上海回来了?"春花摇下车窗。
老人浑身透湿,眼里却闪着光:"小刚能下床了!俺回来筹钱...医生说还要二次手术..."
车里一片沉默。韩东来默默调转车头:"我们送您去上海。"
深夜的医院走廊,春花帮长庆整理发票。老人突然跪下:"春花,那笔记本...俺早见过。那年送水泵去修理,在厂长办公室..."
"您为什么不早说?"
"金老板说...说要是说出去,就停小刚的药。"长庆老泪纵横,"俺对不起老韩啊!"
病房里,小刚正在睡梦中微笑。床头柜上摆着朵野花,已经蔫了,却还倔强地开着。
(五)
开庭那天,镇**门前挤满了村民。法警不得不拉起人墙。金灵穿着崭新西装,律师团队就有五人。
"被告申请证人长庆出庭。"审判长话音刚落,旁听席一片哗然。
长庆佝偻着背走上证人席,手抖得拿不稳水杯。金灵嘴角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请证人陈述案发当日所见。"审判长说。
老人深吸一口气,突然挺直腰板:"俺看见金灵亲自指挥工人埋排污管!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个磁带,"这是他在医院威胁路支书的录音!"
全场哗然。金灵猛地站起来:"诬陷!这老头孙子用的药..."
"什么药?"江凤立即追问,"法庭可没提过药的事。"
金灵意识到失言,脸色铁青。他的律师团急忙交头接耳。
休庭间隙,春花在洗手间发现江凤正在干呕。
"没事吧?"春花递过纸巾。
江凤摆摆手,却突然抓住春花的手:"我怀孕了。"她声音轻得像羽毛,"韩东来的。"
春花的世界突然失声。她看见江凤的嘴唇在动,看见洗手池的水打着旋流走,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法警敲门提醒继续开庭。
最终判决宣布时,暴雨初歇。金灵因环境污染罪、行贿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责令赔偿村民经济损失六十八万元;水泥厂立即关停。
村民们欢呼着把春花抛向空中。韩东来在人群中寻找江凤,却只收到一条短信:"我回省城了。孩子的事别告诉东来,他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暮色中,韩东来和春花并肩走在田埂上。被污染的田地已经开始翻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接下来怎么办?"韩东来问。
春花弯腰抓起把土,在指间捻了捻:"种向日葵吧,能吸附重金属。"她突然转身,"东来,你该回去了。"
"回哪?"
"县城。江凤她..."春花声音哽了一下,"她更需要你。"
韩东来正要说话,富贵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省城来大领导了!说要搞生态农业试点!"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刚冒出嫩芽的田野尽头。远处,幸福河的水声哗哗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土地、关于选择的永恒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