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边军一小卒 第五百二十五章 遂古之初,何为武人?

有秘书郎周玄负责上传下达,韩绍在文吏这个群体面前露面的机会并不多。

相较于军中武人,彼此自然少了一份亲近。

见三人一丝不苟地向自己行礼,姿态拘谨,甚至带着几分慌乱,韩绍无奈一笑,亲自上前将他们搀扶起身。

“看样子孤不请自来,惊扰到你们了。”

面对这句玩笑话,三人连道不敢。

“君上拨冗而至,是臣下的荣幸。”

说着,似乎生怕韩绍以为自己等人偷懒躲闲,赶忙又解释了一句。

“手头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这才得闲暂歇片刻,并非——”

看着他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韩绍有些哭笑不得地打断。

“一张一弛,其备不忒。”

“莫要将孤当成那种见不得人闲的刻薄之主。”

三人诚惶诚恐,“臣下不敢。”

韩绍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

直接越过三人,在屋中寻了个位置坐下,而后拿起一个干净的杯盏,自己添了一杯茶水。

细细品味之下,韩绍有些讶异。

“这茶……似乎不错。”

三人对视一眼,又是慌忙解释道。

“这茶是楚君家人前些日子送来的,确实比司衙常备的茶沫好上一些。”

手中有权,迎来送往的事情肯定多有发生。

但这茶,真不是。

韩绍只当没听懂他们话里想要表明的意思,反倒是呵呵一笑。

“不过比孤珍藏的那些,还是差了不少。”

“回头孤让人也送你们一些。”

韩绍这话说时,面上带上了几分肉痛。

“事先说好了啊,多了没有,只能算是给你们尝尝鲜。”

若是旁人摆出这一副抠搜、小气的模样,三人就算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会暗自腹诽。

可此刻,三人只觉得韩绍这个主君在自己眼中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原本积蓄在胸口的拘谨与紧张,也渐渐散去了几分。

“谢君上赏。”

韩绍见状,哈哈一笑。

“你们也别怪孤小气,那茶是李赫费尽心思弄来的,孤若是糟蹋了,实在是有愧于他。”

李赫,他们是见过的。

毕竟自己等人选择北上,就是此人促成。

此刻听闻韩绍这话的三人,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么珍视这茶了。

茶,不重要。

送茶的人,才重要。

意识到这一点,三人心中生出几分怅然的同时,不禁又有些心潮涌动。

‘能得主君如此挂念、珍视,也不枉李赫身处神都那龙潭虎穴的险地了……’

再换个角度想。

能为这样的主君效死,于他们这些臣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正心中感慨之际,韩绍已经反客为主,招呼着他们入座。

随后忽然冲‘楚君’道。

“你姓楚,又是楚人,莫不是昔年楚国王族之后?”

前朝夷灭列国,混元宇内。

幸存下来的列国王族更名易姓,不少都是以国为姓。

而听到韩绍这话的楚祎,慌忙起身回应道。

“不敢欺瞒君上,若臣下族中谱系无差,确实如此。”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都过去这么久,前朝早亡,甚至就连当朝大雍在立国两千余载后,也已经是落日余晖,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只是听闻这话的韩绍,却是笑道。

“这倒是是巧了。”

“回头你去了草原,不妨去圣山拜会一趟。”

“没准儿还能从那老不死那儿捞点好处。”

见楚祎一脸疑惑与不解,韩绍顺势解释了一番圣山那老不死的出身与来历。

说完之后,话锋又是一转。

“你想去草原证你之道,孤支持你。”

“草原辽阔,去看看也好。”

“这样吧,也不用等日后了,这一次押送那些俘兵北上,你就随行吧。”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的楚祎,神色颇为激动。

“谢君上!”

毕竟韩绍不止顺从了他的想法,还给了他一个后悔的机会。

“若日后耐不住草原的苦寒,可以跟孤说,孤再让你回来便是。”

这种主君对臣下近乎纵容的态度,尽管依旧属于请将不如激将的范畴,可对于楚祎的感动却是实实在在的。

“愿为君上效死!”

“此番北上,若无有成果,臣下愿此生老死草原!誓不还归旧土!”

起身,重重在韩绍面前大礼叩拜。

韩绍见状,无奈之下,只能再次起身亲自将扶起。

“汝乃良臣,远赴草原,孤也是不舍。”

“只是……你我皆知,今**所要去做之事,是为天下百世、千世、万世计!”

“但有所成,来日青史之上,必有汝名!”

时至如今,韩绍已经很少亲自灌人鸡汤了。

这一通滚烫的鸡汤灌下去,又有谁能不热血沸腾?

挥手间阻拦住楚祎的再次叩拜,韩绍转而望向眼前同样被激起热切的王、张二人,轻笑道。

“你们也想跟他同往?”

见两人点头,韩绍却是无情地拒绝道。

“你们不行,若你们都跑到草原上了,孤怎么办?”

二人神色讷讷,颇有不甘。

可终究抵不过韩绍给他们打鸡血的手段,最后也只能无奈应承,安心做事。

事实上正如楚祎所言,他们有家有室,如今好不容易在幽州扎下根基,若是现在舍弃这一切,等到被草原寒风一吹,彻底冷静下来,来日未必不会生出后悔。

届时又该怎么办?

难不成真的厚着脸皮,跟君上请求南归?

与之相比,反倒不如踏踏实实做好眼下的事情,来得实在。

“天涯太远,路在脚下……”

等到韩绍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独留这话在耳旁萦绕,王、张二人怔怔出神。

最后冲着韩绍消失的方向大礼叩首。

已经达成所愿的楚祎更是神色感怀。

因为韩绍在临走之前,又单独跟他说了一句。

“你家的茶不错,应该能在草原卖个好价钱。”

看似寻常的一句话,可楚祎却是知道,韩绍这是给了他们家族一条康庄大道。

有此主君,身为臣子,实乃三生有幸!

……

刚刚这一番谈话,于楚祎三人而言,或许是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可对于韩绍来说,却只不过是平日里的一点小插曲。

居上位者,一个人往往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就像是此刻的幽、涿二州,只因为韩绍的一个念头,便彻底打破了过往的平静。

被万骑黑甲铁骑踏破的五城百姓,几乎被整个搬空,一路北上。

包括韩绍在内的不少人,原以为这些百姓会反抗、会愤怒,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百姓竟表现得格外顺从。

对此,韩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欣喜,反倒是脸色阴沉。

因为他在这些百姓的脸上看到的只有麻木与空洞。

“这幽南人跟咱们幽北人,当真是不一样……”

跟在韩绍身后的一名羽林小将小声嘀咕道。

为首的李靖之子李神通闻言,眉头微蹙。

“叔父——”

韩绍面色平静。

“神通,想说什么?”

李神通闻言,犹豫了下才问道。

“叔父,神通想问咱们武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

换作寻常士卒或许很简单,为的就是当兵吃粮,养活家人。

可他们这些将门子弟从小衣食不缺,又为的是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战场交锋时,被敌人热血浇脸的刺激?只是为了杀人?

韩绍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扭头看了他一眼,韩绍没有急着说话。

这样一来,倒是让李神通看得有些心虚。

“叔……叔父,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些蠢笨?”

韩绍闻言失笑一声,摇头道。

“不,你比你老子要出色。”

“若你蠢笨,你那个迂腐老子又算个什么?”

能问出‘武人为何而战’这个问题,至少在格局上,确实比他老子李靖要强上一些。

若是能彻底弄明白这一点,这小子日后至少也是一个当世名将。

而听着韩绍如此贬低自己老子,李神通呵呵一笑,竟是附和道。

“我家老头子确实有些迂阔。”

这话说着,他本以为韩绍不会给自己解惑,却没想到韩绍随后便道。

“神通有没有想过,自古以来缘何会出现我等专职握刀的军中武人?”

李神通闻言一愣,陷入了思索。

而这时,韩绍已经接着道。

“遂古之初,我辈人族并不强大,能将我人族充当食粮的生灵无数。”

“若是不想死,不想被充当食粮、不想自己的家人被充当食粮,这个时候就当握起刀兵,护佑自身、庇护家人。”

“这就是我等武人最初的模样。”

韩绍说到这里,忽然叹息一声。

“可随着外敌渐渐消失,后来事情就渐渐变了。”

至于变在哪里,不问可知。

眼前这些幽南百姓就是最好的明证。

恶龙食人,故有勇者屠龙。

可最终屠龙者,终成恶龙,一样食人。

听到这里,李神通怔怔出神,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叔父让那些文士在武备学堂里教授的那些,就是要让我们这些后辈武人,寻回先辈的最初模样?”

韩绍含笑回望,最终欣慰道。

“神通,孺子可教。”

“惜哉,不为吾子也。”

如此合他心意的小家伙,要不是怕李靖胡思乱想,他还真想将之收作假子。

不过现在也不差,既然叫他一声‘叔父’,那他这个做叔父的,吃他一辈子。

面对自家这个叔父的热切眼神,李神通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而后认真道。

“叔父今日所言,神通必此生铭记!”

韩绍闻言,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

这往南的通道一打开,再有后方的资粮做支撑。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颇为顺利。

这也得益于先前一战,草原死了太多的人。

而人少了,自然吃不了那么多牛羊牲畜。

这便成了韩绍此番大动作的底气所在。

至于剩下可能预估的缺口,韩绍也已经开始了着手准备。

各地世族高门屯那么多粮做什么?

吃不完,任由它们腐坏?

这不合天道。

韩绍有责任、也有义务教他们尊重天道,学会慷慨解囊。

对此,不少世族高门自然心怀怨恚,颇为不满。

可无奈,现如今的幽州这片天底下,他韩某人手中握着最大的真理。

他要替天行道,谁能拒绝?谁又敢拒绝?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幽州几乎都动了起来。

无数粮秣、资用向着那条横跨两州的南北通道上汇聚。

而与此同时,那黄天弥漫的南方数州也渐渐兴起了一则则朗朗上口的童谣。

大抵说的便是,想活命,去幽州,去了幽州,有粮吃。

字句简单直白,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可越是如此,流传的速度就越快,散播的面也越广。

只可惜冀州是黄天道核心腹心,除了边缘郡县,再往南边戛然而止。

受影响最大的反倒是与之毗邻的青州。

青丘涂山氏如今虽说已经大抵阖族搬到幽州,可作为早在上古便兴起的古族,根基之深厚自是无需多言。

可以暗中施展的手段,也超出了旁人的想像。

一通操弄过后,竟真打通了一条通往涿州和幽州的线路。

引得不少百姓、甚至是不想趟这趟浑水的世族高门竞相选择北上。

只是这样一来,有人便坐不住了。

而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青州渠帅程元义。

“岂有此理!”

“本渠帅未曾主动去招惹他,他反倒是将手伸到本渠帅的青州了!”

程元义是有理由愤怒的。

上次上次韩绍大婚时,劝降、招揽不成,反倒是被韩绍顺手斩了一道法身。

如此奇耻大辱,自然刻骨铭心。

再加上济水一战,他黄天道大胜。

凭借这场大胜,趁势而起,再次席卷天下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传我法旨!即刻点齐道兵!”

“本渠帅倒要看看,一个靠着姻亲起势的区区后辈,是不是真有他对付女人那么有本事!”

一战彻底荡平乌丸部,拓土万里,又算得了什么?

那乌丸部不过是未开化的蛮族!

凭此战功又哪来的底气在神州争雄?

敢蹬鼻子上脸,实乃找死!

……

大雍太康六十一年,八月初。

青州黄天军集结北上。

兵临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