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月光下的长街光影扭曲变化起来。
赵都安在此刻,再次用出了银色画轴“太虚幻境”所附带的术法。
这只巴掌大的画轴常年被他当“仓库”用,但其真正的用法,乃是将敌人拖入一片幻境中。
波光荡漾间,长街一下变得安静了下来,封锁两侧的叛军们凭空消失了,赵都安屈膝弹腿,双手持镇刀,身体前倾,朝赵师雄冲锋。
狭路相逢,他竟选择正面与这名边军大将对垒!
“哦?针对神魂的袭杀么?你认为本将军乃武人,这方面会薄弱?想法不错,但并无意义。”
赵师雄站定不动,单手拄大关刀立在地上,双眸饶有兴趣地扫过这变得陌生、清冷的街道,点评道:
“就如你这幻影,或可欺骗的了别人,但骗不了我。”
下一秒,赵都安持刀冲锋的身体悍然撞上赵师雄,他的身躯如风中沙土般消弭不见。
这竟是个幻象!
真正的赵都安早已隐藏在了这幅画卷之中!
这里既是幻境,自然可以有更多的用法。
当初匡扶社的寒霜剑持握着画卷,刺杀赵都安,未能挖掘出画轴的真正力量。
而赵都安在晋级世间境后,却花了时间掌握这件法器,如今已是得心应手。
“尽管出手吧,我倒也想看看,你这后生有什么手段,敢来我的地盘撒野。”赵师雄一人拄刀,淡笑道。
忽地,黑暗中传出裂帛般的声响,赵师雄眉峰一挑,竟看到前方空气中一口灰色的飞剑,拉出虚幻残影,悍然袭来!
不只是一口!
宛如前奏,近乎同时,四面八方,皆有飞剑高速穿行空气中,发出的低沉啸叫。
第二口黑色飞剑从后方袭来。
第三口白色飞剑来自左侧。
第四口黄色飞剑来自右方……
灰、黑、白、黄、绿、红、紫……
竟有足足七口飞剑,自不同的方位析出,朝赵师雄围杀过来。
若从天空俯瞰,就如莲花合拢,每一口皆代表一瓣,赵师雄则是中央的莲子。
这是年初时,赵都安前往滨海道抓捕庄孝成过程中,击杀紫衫道人卢正醇后,缴获的属于“紫霄观”牌楼上的七口飞剑。
因为赵都安并非术士,故而一直没有使用。
同时,也几乎不可能有人会知道,赵都安这个武夫竟能掌握道门飞剑。
故而,这一手是他藏起来的手段,从不曾在外人前展示。
“飞剑?”赵师雄也露出惊讶的神色,手中的沉重大刀终于有了动作,也不见他如何摆臂,刃口夸张的大关刀一记斜劈。
“铛!”
火星崩现!
灰色飞剑被撞飞,远远跌向远处,嵌入一堵墙中。
而按理说,不可能来得及抵挡的大关刀却在这一刹那的功夫,围绕赵师雄的腰身如风车般转了一圈,看似极慢,实则极快。
“铛铛铛……”
七口飞剑近乎不分先后,被格挡弹飞,飚射出去,将附近的房屋摧毁。
“不,不是正统的道门御剑术,要慢得多,也迟滞、笨拙的多。况且,同时驾驭紫霄观的七口飞剑,卢正醇都做不到,你又如何能做到?”
赵师雄眼神平静,随口点破其来历,哂笑一声,朝着黑洞洞的天空道:
“就这点本事么?”
远处一栋小楼上,赵都安站在屋脊上,整个人被幻境遮挡,隐藏起来。
在他身后半空中,身穿大红嫁衣,脸上覆盖暗金色面甲,手持秤杆,绣花鞋悬于半空的裴念奴悬浮着,身上延伸出一道道虚幻的红色细线。
每一条红线末端,都拴着一口飞剑。
赵都安正是借用裴念奴,才能勉强驾驭,但正如赵师雄所说,这种驾驭极为“简陋”,远达不到真正术士的水平。
然而赵都安也并没有依仗这一手,七口飞剑只是试探,他手中的镇刀在他的一次次“蓄力”中,已是震颤起来,滚滚的气机灌注刀身。
“前辈助我。”赵都安轻声低语,身后的裴念奴缓缓沉入他的身体。
二者合二为一,他的头发蓦地披散开,衣衫换成血染的绯红,一只眼珠清澈,一只转为纯银。气质也变得冷酷而陌生。
赵都安并没有打算与赵师雄死战,但他需要摸清这名大将的真正实力。
所以,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打出最强的一击。
而不知是对方托大,还是极度的自信,竟真给了他积蓄力量的机会。
而为了不浪费力量,他也没有动用封魔咒、心焰等不会给对方造成太大伤害的手段。
“只有一次机会……我与裴念奴同时出手,两倍世间中品的一击,一旦打出,我的气海会被几乎抽空,无法再战。哪怕排除赵师雄,外头那些叛军也能将我留下。”
赵都安心中冷静至极,他的右手举起了雪亮古朴的镇刀。
左手托起在掌心旋转的玄龟印。
衣衫内里火红色的赤炎圣甲掠过一缕猩红——
他体内的气机,正在裴念奴的操控下,反向注入甲胄中,驱动这件拜火教圣物。
当初,裴念奴曾说过,当同时驾驭水火两尊神明,会有不同。
此刻,水火两股力量分别从甲胄与印章上抽离出来,凝聚为两尊水火小人。
水火小人蹦跳着沿着赵都安的手臂,抱住镇刀的刀身。
“嗤嗤……”
一缕猩红的火焰包裹住刀身,而后,湛蓝的冰流紧随其后,将这一刀的力量大大增幅。
赵都安耳畔回荡起海浪声,回想起了武神图中,老徐在东海青山上劈开海水的一剑。
刀是单刃的剑,剑是双刃的刀。
二者本无不同。
赵都安以镇刀,劈出一剑,他低声道:
“开天!”
整个画卷都波动起来,长街中央的赵师雄猛地转身,目光锁定赵都安,脸色第一次显出凝重,手中关刀横举,体表百炼罡气如狂风席卷,大笑道:
“来得好!”
高空中一只巨大的虚幻刀气如万丈迭瀑,千万吨海水轰然落下。
“轰!!!”
狂风席卷,巨大的爆炸声摧毁了周围的民房建筑,令整个幻境都摇摇欲坠。
赵师雄立足之处,因水火两股力量的作用,先是爆发出刺目的闪光,而后弥漫出一团白色的蒸汽。
如一朵小蘑菇云般升起。
赵都安一刀斩出,气海近乎瞬间抽干,裴念奴无法维持降临,消失不见,他也恢复回原本模样。
“能杀了他吗?至少重伤他?”赵都安近乎跌倒,勉强站在屋脊上,紧张地俯瞰远处渐渐散开的蒸汽云团。
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在耳畔呜咽。
……
终于。
逐渐稀薄的蒸汽之中,一道虽矮小,却不知为何,显得极为高大的黑影,拄刀伫立。
“不愧英雄出少年,以入世间区区两三月之功,能破我百炼罡气,你该自豪了。”
赵师雄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长街上。
赵都安脸色微变,一颗心猛地一沉!
只见赵师雄依旧维持着双腿站立的姿势,单手拄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宽刃关刀。
蓄着浓密络腮胡的脸上咧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两只眼珠盯着屋脊上的赵都安笑着。
他身上宽松的衣袍前襟碎裂开,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
此刻,那坚硬如石的胸膛上,残留一道浅浅的血线,那是赵都安全力一击制造的伤口。
而更为醒目的,则是笼罩赵师雄身躯的淡淡的,绯红色的“杀气”。
赵都安知道,军中武将有锤炼自身气血,与气机交融的习惯,只是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
就类似于,大虞太祖皇帝当年在雪原,曾将一身气机锻炼成“寒霜真气”。
赵师雄在朝廷的资料中显示,早年便已做到,并命名为“绯红杀气”。
此刻,赵师雄身周笼罩的绯红杀气包裹自身,如狼烟般,熊熊升起,比直如柱、如炊烟!
那升腾的淡红气柱直冲天际,幻境中的月光也被染红了。
“不过,既然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那也该结束了。”赵师雄说道,右脚在杀气笼罩下,踏前一步。
手中沉重的关刀,再一次高高抬起。
“不好!”
一股强烈的,将要被锁定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赵都安来不及思考,立即从幻境中脱离!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一挂红色刀气划过黑色的夜空,他立足的屋檐瞬间被切开、坠落。
整个画卷构成的天空,也裂开了一道红色的缝隙,如同一条狰狞疤痕,久久无法愈合。
画卷被撕开了。
现实中的长街上,赵都安与赵师雄依旧站在最初的位置,相隔百步。
赵都安猛地睁开双眼,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扭头朝身后的街道方向狂奔。
“拦住他!”
叛军忽然分开,一个身材高挑,肤白婀娜,**的妇人走出,手中竟提着一柄末端拴着彩色绸布的长剑。
公孙!
赵都安脸色微变,靴底摩擦地砖,手中镇刀横举,认出来人。
公孙一言不发,举剑便刺,与此同时,身后的赵师雄也“醒了”过来,迈步紧闭。
两侧的大股叛军们也如潮水般涌来。
前有狼后有虎。
赵都安叹息一声,脸颊上一朵金漆描绘出的丁香花呼吸间浮现,又迅速淡去,他的身体也在众目睽睽下,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
“人跑了?!”公孙一剑劈空,峰峦颤动,惊怒交加,银牙紧咬:
“是传送类术法,这条朝廷走狗的确难杀!”
此刻,衣衫前襟碎裂,笼罩于绯红杀气中的赵师雄迈步走来,神色冷静:
“他跑不掉。”
说话间,他再次举起长刀,暗沉的刀柄上,有扭曲如符箓的图案亮起,宽阔的刀刃如明镜,照出大片红光,笼罩附近。
红光中,一点点勾勒出赵都安持刀而立的身影。
赵师雄手中这件神兵可以照出一个地方不久前发生过画面。
但鲜少有人知道,这柄名为【断魂刀】的神兵还有另外一个能力,便是凡被刀气沾染过的神魂,一定范围内,皆可强行拘回。
斩断!
……
永嘉城内,某个漆黑的“安全屋”内。
一只古旧的门框安静地伫立着,而在房间内,金牌影卫书生攥着手绢,紧张地望着【两生门】,不时扭头望向窗外远处的火光。
忽地,古旧的双扇木门渗透出惨绿光辉,一道身影从门中凭空“走”了出来!
“大人?!”书生面露喜色,忙汇报道: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属下特来接应。”
赵都安一步踏出【两生门】,犹自惊心动魄,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有些心悸地望向古旧门框。
幸好他足够谨慎,留下了保命手段,否则今夜只怕真要翻车。
他眼神无比凝重,赵师雄的修为远超预料,他甚至怀疑,对方已经踏入了“半步天人”。
“好,立即离开。”赵都安不敢久留,朝书生点了点头,抬手将两生门收起,刚迈出一步,人突然“噗通”一声栽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书生一惊,忙将赵都安趴在地上的身体翻转过来,不住呼唤: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可赵都安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毫无反应。
……
长街上。
赵都安一个恍惚,愕然发现自己离开了“安全屋”,再次回到了那条街道。
周围被绯红的光芒笼罩,明月也仿佛染上血色。
“怎么回事?我这是……神游的状态?我神魂离体了?”
因有过类似经验,他立即明白眼下处境,抬头望去,是已将四周团团围住的大批叛军,是提着长剑,眼眸含煞的公孙。
是高举长刀,悬在他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劈砍下来,将他分成两半的赵师雄。
“你很意外?”赵师雄笑了笑,睥睨地俯瞰着他:
“你杀监军王琦时,都明白距离他远一些的道理,为何会觉得,能在本将军刀下全身而退?
不妨告知你,只要这一刀落下,你神魂破灭,哪怕肉身躯壳逃掉,也只是成了个活不了多久的‘活死人’。你太大意了。”
此刻,这名边关大将语气中尽是胜券在握。
赵都安沉默了下,抬起头,感受着那口如铡刀般悬在半空的【断魂刀】,毫不怀疑对方的话。
实力差距太大。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建宁府,遭遇“法神”的时候。
彼时对方就给予了他空前的压迫力,只是不曾想到,他早已今非昔比,晋级世间中品,且有裴念奴傍身,但在面对真正的强者时,仍旧难以对抗。
“是了,陛下说的对,永远被人庇护着,藏在众人身后,难以成为真正的强者。哪怕境界并无鸿沟大的差距,可一个成名多年,始终在边关御敌的名将,又岂会是寻常的世间境可比的呢?”
这一刻,赵都安竟隐有明悟,这次行动,他没有任何疏漏。
只是对手太强,仅此而已。
“看来,你的确比朝廷资料中描述的更强大,现在的我还不是你的对手。”
赵都安异常平静地与他对视,脸上没有恐惧,竟还在笑:
“多谢你这次教我的道理,我下次会更认真地对付你,不过时间很晚了,我该走了。你留不住我。”
赵师雄一愣,心中忽地生出隐隐的不安。
可他想不到,对方如何在自己的刀下离开。
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赵都安闭上眼睛,默默观想人世间。
他要利用“武神途径”的特殊,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无声无息,他神魂再次凭空消失不见了,而这次,哪怕是【断魂刀】高悬,也无法将他映照出现。
“夫君……”公孙圆润皎洁如月盘的脸上浮现错愕。
赵师雄紧皱眉头,缓缓收刀,略一思忖,眉头又舒展出来,笑了笑:
“竟是我小瞧了此人么。无妨,日后再抓回来便是。”
这时候,长街外忽然有马蹄声逼近,一名斥候挤开人群,大声道:
“大将军!府衙大牢生乱!有高手趁乱救走了朝廷犯人!”
赵师雄一愣,眸光闪烁,似乎猛地明白了过来:
“声东击西……此人折腾出今晚的戏码,就是为了救人么?”
他当即就要折身回去搜捕,夜色还长,一群收过刑罚,身体虚弱的凡人,没那么容易跑掉。
可就在这时,他耳廓微动,听到了北方传开一声炮响。
因距离不近,炮声并不太清晰,可随即,北方郊外的军营中拔地而起的,在夜色中极为明亮的“闪光弹”烟花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求援焰火!朝廷的大军今夜渡河!”公孙失声。
相较于一群犯人,若丢了前线阵地,无疑是不可接受的损失。
赵师雄深吸口气,咬牙切齿:
“好小子,赵都安……”
俄顷,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城池北门赶去,身为主将的他必须前往坐镇。
……
城内,某座茶楼中。
杜家人怔怔望着黑夜中刺目的烟火,杜如晦轻声道:
“莫非是朝廷大军打过来了?”
在他身旁,是抱着好几个包袱不撒手的彪悍杜妻,穿着厚厚衣服,神情忐忑的杜小宝,以及腰悬铃铛,面无表情的杜是是。
杜是是之前返回家中,又追上了父亲,强行带着一家人跑到赵都安给的地点。
路上凡遇到叛军,就用催眠铃铛避开,竟也是有惊无险。
“走吧。时候到了,所有人随我离开,城内有通往城外的密道,等逃出去后,外头也有人接应我们从小道返回临封。”
宋进喜出声道,他也站在茶楼中,身旁是永嘉知府等犯人,以及几名回归的影卫。
……
城内某间铺子内,青山江湖客打扮的冯小怜望着黑夜中的烟火,面色沉重。
头疼地苦涩嘀咕:
“难办啊难办,属实是上了贼船,王爷说的没错,这个赵阎王的确不好打交道,罢了……事已至此,答应的事总该做到,不过看看样子,送信要比之前预想的简单一些。”
……
“大人怎么了?”
一个僻静的巷子中,红叶看到书生背着仿佛陷入沉睡的赵都安走来,声音都变了。
“不知道,但人还活着,身上也没有伤势,像是昏迷了。”书生脸色也很难看:
“或许是动用镇物的代价?或是神魂受了伤。来不及解释,城外已经开始攻城,趁着赵师雄被引走,我们必须立刻离开,送大人回临封救治。”
红叶点头,掩护着书生,背着赵都安的躯体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
京城,皇宫。
武功殿深处,历经风吹雨打的第四层楼阁内。
安静的石壁表面忽然荡起一层薄光,继而,身躯黯淡无光的赵都安一步从壁画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