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姐的婚事定在了旧历的九月中旬。非要说在结婚的前段时间细小姐究竟做了什么,只怕细小姐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感觉每日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感觉每日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但是又觉得每日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每日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总之,究竟一不一样,又或者有没有事情要做,都不要紧了。此刻,细小姐穿着早早的富家的人就送来的鲜红色的大红绸缎金丝绣线所制成的嫁衣,耳旁的人究竟在说什么,自己听不大真切,只看见了从外头走进来的母亲。
母亲打扮的也跟往日里头是不一样的。母亲平日里总爱一些暗色系的打扮,虽说算不上有多么的丧气,可是总归一瞧却还是没有半分喜庆,瞧着倒是柔和,只是跟喜庆是万万不沾边的。今日的母亲却是不一样的。母亲穿了橘红色的褂子,底下的百花裙用的也是多种颜色拼接在一起,那里头究竟有几种颜色细小姐已经不想去细看。总之,颜色的品类是极多的,或许有亮橘色,或许有明黄色,或许有深绿色,或许有深蓝色,上面的百蝶穿花纹样印在细小姐的眼睛里面,细小姐眨了眨眼,还有些不大反应的过来。
母亲进门的时候似乎是在哭,只是脸上却又带着淡淡的笑意。这是为什么呢?母亲在庆幸吗?母亲在悲伤吗?母亲究竟是在悲伤自己有一天也会嫁做人妇去了,别人家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往后再也不能随时什么时候想回来便回来。又或者是在庆幸自己终于嫁出去了,没有如同有些姑娘一样大了,不听家里头的话,自己执意要有自己的想法,说什么自由恋爱,说什么晚婚晚育,然后一意孤行的走上一条不归路,害得家里和父母都蒙羞。
细小姐不知道,细小姐也不想去思考。只是木木的看着母亲走进来,瞧着母亲穿金戴银的坐在自己身边,母亲走动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叮铃咣啷的响声。那是母亲身上那些金银配饰碰撞发出的响声。自己听的真真切切。
七小姐觉得自己应该笑,应该扯起一抹笑脸,看着母亲,可是扯了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露出一个笑脸,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笑着面对母亲,最后只好转过头来瞧着母亲泪眼婆娑却又嘴角含笑的一张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细儿。”母亲伸出手来,手指头上带着的是母亲平日里素来不喜欢戴的戒指,那戒指上的纹样究竟是什么?细小姐不大记得清了,只瞧见戒指上头的东西层层叠叠一眼,望过去自己也并未能够分得清这上面究竟哪一件才是最主要的东西。只是这都是不重要的。母亲用带着戒指的手拿起盖头,另一只空着的手**上细小姐的脸。
母亲的手到底还是那样子的细软滑嫩,并不像这个年纪的富人,该有的倒像是保养的颇为得当的年轻小姑娘。只不过说年轻小姑娘也有些过分了,但总归母亲的手摸上来的时候并没有让人觉得疼痛,只觉得母亲的手在自己脸上划了一下,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
母亲一边**眼泪,用手轻轻的摸了摸细小姐的脸颊,一边拿起盖头来。旁边的人似乎已经在催促了。是谁在催促呢?又在催促什么呢?细小姐听不大明白。大概是媒婆在催促吧,又或者是卡着时间的丫头在催促,说时候不早了,小姐该出去拜别父母上轿子了,小姐该走了,要耽误及时了。
大概是这样的话吧。总归这样的话语都是相差无几的,不是这样的话大概也是大差不差的,就算有区别又能够有几分区别呢?细小姐笑了一声,瞧了一眼面前泪眼婆娑的母亲,自己伸手轻轻的捏住了盖头的一角。
母亲愣了片刻,而后将那盖头掀起来,轻轻的拨开西小姐的手指,将那盖头盖在西小姐的头上。
盖头遮住了细小姐的妆容,遮住了细小姐眼眶里的眼泪,遮住细小姐木然的表情,也遮住细小姐一大早起来精心侍弄的发型与头上戴着的发饰。
然后细小姐的贴身侍女终于回来了,与媒婆一左一右的搀扶着细小姐。西小姐的母亲刚刚早就出去了,两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细小姐,一路出了外头。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头出嫁,不是在自己家里头,所以告别的时候还是在这头的大厅。因为是自己出价,所以自己的父母做了主座,而旁边两列分开的是这头的家里人。自然也是没有人人都来的。一个旁支的小姐,不值得家里人如此大动,干戈自然也是每房出一两个人过来瞧一瞧便也就是了,全当是全了亲戚之间的情谊,至于其他的也是不大管的。
大房派过来的是纪柏珣与孙若梅两个人。若说是,为什么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两人是家里头年纪最大的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况且又是结了婚的,这些年来婚姻状况也十分的好,外人说出去也算是一桩佳话,让两人过来送嫁,算起来也算得上是送祝福,我的意思。
至于二房自然不必再来人,纪罗絪与吴时祖坐在大房来人的对面,两人算起来也算得上是小辈里头年纪颇为大的大哥大姐,自然都要过来,于是自然就是两人带了家眷一同。
至于三房的来人是谁,大家心里头也是有数的。纪安沁一辈子没出嫁,算得上是老姑娘,自然这种时候是不能过来的,说起来倒有几分不吉利。纪安沁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个,只说既然如此,那就让家里头两个小辈去就是了,左右说起来都是自己名下的孩子,谁去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住在三房。人人虽然都觉得这位三姑太太有几分桀骜不驯,只是奈何三姑太太话都如此说了,又哪里有这些人反驳的份呢?
纪柏珩与纪罗绛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瞧着满屋子的张灯结彩,心里头却暗笑一声。
瞧这人是来了这么多,可是究竟谁真心谁假意,怕也是看不明白,想要在这里头找个真心,只怕是比大海捞针还要艰难。
四房那头却是不知道来谁好的。最终没了办法,大概也是尤青脑子老糊涂了,也不想着这是正经结婚,因为跟儿媳妇素来合不来,瞧着儿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便也作罢,看见儿子整日里头围着个丫头片子转,心中更是觉得儿子不能成事。偏偏自己又不能过来,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在家里头的日子过的也并不好,跟丈夫也算得上是同床异梦。其实说来也不一定算是同床异梦,毕竟一年到头,两人同床的时候都少之又少,又何来异梦这一说呢?
于是最后四房的来人居然是陈喜儿。说起来倒是在家里头颇为得宠的,只不过到底是个姨娘?况且那头的原本屋子里头就已经有一个姨娘,细小姐跟父母都颇为担心,那个姨娘四房倒是派了一位颇为得宠的姨娘过来,这让人瞧着怎么着都不是那个意思。
只不过话虽然是如此说,陈喜儿过来的时候,众人也只能点点头答应了,让人去给陈一阳安排了座位,而后又放了茶点,跟其他人的待遇也是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只不过尽管如此,心里头到底是不满意细小姐的母亲。在看到陈喜儿的那一刻,几乎就脸色有些不好看,只不过拗不住自己,毕竟是要借了人家的地方,虽说不是一房的,但是到底是一家人,于是也只好忍了这个气。
细小姐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一路被贴身丫头和喜婆搀扶着走进来,跪在正中央的大垫子上头。旁边喜婆尖锐的声音喊着跟父母扣别的意思,细小姐听话的连扣了三个响头,而后听着上头父亲母亲的谆谆教诲。
母亲的声音里头还带着几分哭腔,父亲倒是一如既往的严肃庄重,跟平日都是没有什么两样的。说的话自然也是那些老生常谈,女子出嫁父母要教会的话无非就是那些罢了。
无非是说嫁过去之后要恪守本分,要打理好内宅,要处理好家里头的关系,要相夫教子,要让丈夫无后顾之忧,要帮助丈夫完成事业,要做一个贤内助,要做一个好妻子,莫要丢了家里头的脸面。
这些话在座的女子自然都是听过的,当初自己也如同现在这样,跪在中间的地上,上头坐着自己的父母旁边,坐着自己的亲人,而后父母就教会自己这些话,再然后自己就被人搀扶上轿子,然后见到自己素未谋面的丈夫之后,就要在家里人的安排之下,与丈夫共度一生。至于自己究竟是爱丈夫还是不爱丈夫,自己的日子究竟要怎样过,那就没有人再去关系了。
父母只觉得给自己找了一桩极好的婚姻,于是父母的责任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情了。接下来自己需要处理好内宅的事情,需要处理好与丈夫之间的事情,需要处理好与丈夫的小妾之间的关系,需要处理好自己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会在意女子究竟有多么的不容易,说起来的时候总会说女子天生就该这样。哪怕如今宣传着什么自由的风尚,可是对于这些小姐而言的话也早早的就没有了自由的机会。
只不过这些话都是说的太过于长远了。
此刻细小姐已然被一边扶着站起身来,不知细小姐是终于反应过来了还是如何,总之,西小姐在媒婆转身要将自己带走的时候顿住了脚步,与台上的父母说了最后一句话。那也算起来算是细小姐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女儿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父母万万保重身体。”
细小姐的母亲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眼泪几乎控制不住的往下落。细小姐的父亲听到这话也只点了点头,挥挥手说快些去吧,莫要耽误及时。
只是如何到底是不重要的。伴娘什么的已经在外头准备好了,后面有专门接伴娘和伴郎的车辆,新郎官也早早的就在外面等着了。原本是要一起进来的,只是奈何这头回绝了,于是新郎官此刻还在院子里头等候着众人的恭喜。众人的恭喜自然是络绎不绝的,新郎官挨个答应了道了谢,又让身边的伴郎从口袋里头拿出东西送给那些道谢的人们,算得上是大家一起分一分喜气。
按理来说姐姐出嫁是要弟弟背出去的,奈何细小姐的弟弟如今年岁还轻,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姐姐背出去,而这头又没有适龄的男子自然在跪别父母之后是要新郎官进来把新娘子背出去。说起来新娘子在过去之前是脚不沾地为尊,虽说这次算起来算得上是高嫁,只是出嫁的地方不同,到底还要高看对方一眼。
细小姐被新郎官背了出去,她仍然觉得有几分无所适从。胳膊向前缠绕在新郎官的脖子上,新郎官两只手托着细小姐的大腿,细小姐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几乎要转不动了。自己还没有见过,是谁背着自己,自己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去做好一个女儿,自己就要当别人的妻子,当别人的母亲。可是没有人教过自己这些。从前母亲纵然与自己说过一些,可是那说的都太浅了。
细小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蹦蹦跳,好像随时就要出了嗓子似的。耳边是众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大概是宾客们在说些什么?
细小姐听不到,细小姐也不想听到。
轿子停在公馆的门口,新郎官一路把细小姐背出去,坐在轿子里头的时候,细小姐仍然没有实感。
自己就这样子当了别人的新娘子,刚刚背自己出来的人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丈夫。可是自己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自己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能合得来自己,不知道往后两个人要一同面对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这桩婚姻是否是幸福的。只是自己知不知道都是没有用的。哪怕自己知道了,哪怕两个人并不合适,哪怕这桩婚姻不幸福,自己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仍然要坐在这轿子里头被抬到对方家里头去,然后与对方拜了天地,拜了祖宗高堂,从此共度一辈子。
这与从前自己猜礼物有什么两样呢?这礼物拆开了,不管自己喜不喜欢都是自己的了,往后自己有时候还要拿出来给别人装作一副很喜欢的样子。细小姐突然有几分想笑。
只是想哭想笑都是没有用的。轿子被抬了起来,轿子外头锣鼓喧天,细小姐坐在里头,两根手指不由得紧紧的抓着自己手里的手帕子,只觉得手心的汗要把手帕子全都沾湿了。
究竟是怎样到的对方门口自己不知道,那些吹吹打打的声音仍然没有停,轿子却停在了门口,然后轿子被放下来,轿帘子被掀开,一只手伸到自己的跟前。
细小姐有些无措的望着那只手。这是自己丈夫的手吗?自己往后要跟这个手的主人共度一生吗?
细小姐甚至于不敢去多看那只手一眼。只是在握上那只手的片刻之后,就有一段红绸递过来,细小姐低下头去,拿着红绸缎一路进去。
路上自然也跨了火盆,自然也被那些花生瓜子之类的东西撒了一身,一路进了大厅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终于有了个停。
可是这个时候细小姐的心才真的提到了嗓子眼。旁边叫喊着跪拜的声音那样的清晰与明显,细小姐有几分无措的跪下来,按照那头的意思拜了天地,转过头来拜了父母,而后又转过头来夫妻对拜。
她的头低的比丈夫略微低一些,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拜了堂之后就是正经夫妻,旁边人欢呼雀跃的声音进了细小姐的耳朵,细小姐有几分不明所以。这些人究竟在庆祝什么呢?这些事情有什么可庆祝的呢?庆祝别人家结了婚,可是别人家结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细小姐找不到一个理由,也没有时间让细小姐去仔细的思考。
贴身丫头与媒婆如同刚刚那样,一人一边一左一右的搀扶着细小姐到婚房去,留下新郎官一个人在这头应对各种宾客。
新郎官今天是一定要喝醉的。哪怕有那么多的伴郎陪着挡酒。
细小姐在进门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带来的那些伴娘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去,都是那样子年岁小的小姑娘。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些小姑娘哪一个不是高门贵女,别人上赶着照顾还来不及,谁又敢轻易的轻薄或是非礼这些世家贵女们呢?细小姐这样想着放下心来,一路跟着侍女与媒婆弯弯绕绕的坐在了喜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