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的老管家很识相地退到了一边,刚好在听不见三人说话的距离。
作为老宰相的贴身跟班,他可太懂延年益寿的妙法了,那就是——
不该听的话,不要听。
反正刚才好像命不久矣的房相公,在读了小房相公递来的信件以后,突然来了精神,也不需要他搀扶了。
不仅是他。
其他的同行也都远远站着,保持着安全距离,互相扯着闲天。
假装没看见那三位大佬在那儿欢天喜地。
另边厢,长孙无忌正激动地捧着陛下的亲笔信笺,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好像手里捧着的是新生儿似的,生怕一个哆嗦就撕了,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边就着路边的灯光,逐字逐句地阅读。
灯火阑珊,但他的目光如炬,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以奢侈品为税基,收取奢侈品税……富人不知道,穷人摸不着……还以为是奢侈品就该卖高价……狠狠地收智商税……四赢,没有人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妙啊,妙啊!”
信很短,其中还夹杂着很多对这个时代来说有点超前的“明氏语录”,让人半懂不懂的。
可是长孙无忌依旧一字一句地读到最后,又从头反复再读一遍。
“真知灼见,真知灼见啊!”
他最后合上了纸页,好像看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马球赛,忍不住和同伴分享心得。
房玄龄倒还是冷静的,只是微微颔首:
“以价代税,润物无声。
“真正承担税收的群体,心甘情愿地支付。奢侈品税,确实是一个破局的好办法。”
和长孙无忌不同,他作为帝师,已经见惯了李明的骚操作,所以不至于那么震惊。
不过,他的精神状态显然比刚才好多了。
陛下的御笔亲书,堪比灵丹妙药啊。
房遗则已经彻底绷不住了,一脸傻笑。
“那是他们自愿支付的,可不是朝廷强行摊派的哦!”
“是啊,被自愿。”长孙无忌也忍不住笑。
钱,又不能吃又不能税,总得有个去处。
富人若不购置些金银珠宝、古玩嗜好,众生又怎知他生财有道、金海不干?
在这个环节收钱,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将税收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负面效应降到最低。
这也是巧妙利用了人性的局限性。
只要不是被直接收走了钱,通过奢侈品商这个中间环节转一手,被薅羊毛的群体也是懵然不知的。
就算知道其中的门道,也没有“血汗钱被朝廷剥夺”的实感。
请君入瓮,这可是你们自愿捐钱的啊!
把人性这块拿捏得死死的,神皇陛下真是太坏了。
微臣喜欢!
“那么,既然陛下已经下定了方针,那我等做臣子的,自当是全力以赴,迅速推行才是。”
上一刻钟还在打太极拳的长孙监国,现在十分带劲儿地打起了冲拳。
恨不得当天出方案,明天上(朝)会讨论,后天试点,十天之内全国推广!
房玄龄则已经做好了熬夜加班的准备。
“确实如此,我马上拟一个草案出来,长孙监国您替我把关。国库亟需补给,灾民仍需救济。
“南方人民还在吃草,中原人民还在喝西北风,时不我待。”
两位长辈斗志满满,房遗则已经先一步挠起了头,思考起了实操的问题:
“奢侈品税,说到底那还是一门税。
“这税应该怎么收?是地方自筹自支,还是交由朝廷统筹安排?”
两个老头几乎异口同声:
“肯定在地方!”
这笔钱,说到底是为了解南方灾区燃眉之急的。
等这笔钱通过各道转运使运到京城,再逐级分拨下去。
灾区老灾民都重新投胎能打酱油了。
房遗则紧接着又问:
“治大国如烹小鲜,税制一旦确定,在五到十年以内就不便再更改了,否则会给每年的财政预算决算造成很大的困难。
“可是如果如二位所说,将这笔税长期留在地方作为地税,各地区不平均不说,州府手上钱一多,对朝廷不服管了,这又该如何应对?”
这小子怎么都问一些乍一听很容易解决、可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的问题呢……长孙无忌也挠起了头皮。
朝廷和地方的博弈,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大明也不例外。
既怕孩子钱太少饿死、又怕孩子钱太多乱搞,是每个央**共同烦恼。
还是房玄龄老道,给出了折中的办法:
“你做事还是太死板。
“奢侈税,当然由朝廷统一征收分配,但现在特事特办,可以先于淮南道设立朝廷垂直管理的都督府。
“各州县的奢侈品税以救灾专项工作的名义,直接汇入淮南都督府,而不进州库,仍由你的民部编入预算。
“待灾情结束,撤销都督府,这笔钱就能名正言顺地归入国库了。”
另外两人一合计,这主意行。
“可我还有另一个问题。”长孙无忌道。
搞钱三巨头就在衙门外的马车边上加起了班,热烈地讨论着或许能挽救大明财政的“大计划”。
…………
次日。
刘洎打着哈欠,晃悠悠地来上班了。
大老远就看见了房遗则。
冤家路窄。
“切!”
刘洎自认倒霉,当做没看见,低着头打算绕路走。
然而,房遗则也看见了他,快步迎了上来。
那小儿到底什么意思,我都把那蹀躞带扣收起来了,他怎么还针对我?故意来找茬吗?……刘洎再三确认自己的衣着很“正派”,心里激烈地吐槽着。
事已至此,也不能假装没看见了。
他强迫自己咧开一个笑脸,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似的,普普通通地向房遗则一拱手:
“计相。”
但房遗则依旧不依不饶,径直就走到刘洎跟前。
刘洎浑身紧绷,做好舌战的态势,语气有些愠怒。
“计相,不知您有何贵干?”
房遗则面白如纸,黑眼圈凸显,显然又经过了一个晚上的彻夜鏖战。
这种精神状态的房遗则,是最具有攻击性的。
“你的玉带扣呢?”房遗则单刀直入。
被这气势所慑,刘洎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肚腩。
“我……我今天用的是寻常带扣。”
“我问,你昨天佩戴的‘玉’带扣呢?”房遗则气势更盛,重复了一遍。
刘洎开始汗流浃背了。
昨夜,计相和左右首相在衙门门口彻夜加班一事,他是亲眼目睹了的。
本来情绪就很暴躁的迹象,又熬了一夜,很难说他的精神状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那扣子我已经扔了,不是,捐了……不是!”刘洎哆哆嗦嗦的,慢慢缓过了劲儿来!
“我家的东西管你什么事,为什么要向你汇报!”
你又不是狄仁杰或者来俊臣……他在心里补充一句。
房遗则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刘洎。
“捐了?”
这遍布血丝的眼神,让刘洎心里很是发毛,心虚地咽了口水,含混地哼哼了一声:
“嗯啊。”
房遗则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僵硬的脸上露出真诚的遗憾:
“可惜了,那玉带扣还蛮好的。”
什么?
刘洎愣住了,不知道房遗则的葫芦里到底买的是什么药。
“你们这些奢侈品的消费者,是国家财政的恩人啊。”
房遗则的死鱼脸此时充满了深情,向刘洎拱了拱手。
“请继续保持。”
什么什么什么?!
昨天把我说成在灾民坟头蹦迪的十恶不赦之徒,怎么今天又成大救星了?
刘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瞠目结舌地看着房遗则远去的背影。
“刘侍中,怎么了?”同僚唐俭拽了拽石化的刘郎。
刘洎没缓过来,喃喃地问:
“加班太多,也会变成他这样吗?”
太可怕了,陛下果然是对的,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
搞钱的风潮,席卷了整个民部。
大家经理着国库,都快和他们的计相房遗则一样,被紧巴巴的财政逼疯了。
一听有新的搞钱路子,全员都爆发了极其恐怖的工作效率。
这项名为“奢侈品税”的新税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全国范围内铺开。
然而,这场财政系统内的狂欢,在官僚体系之内并没有泛起多少波澜。
而在体制之外的社会层面,更是连一点小水花都没有掀起。
毕竟“奢侈品税”这个门类太小众了。
对绝大多数百姓来说,根本无感。
而“易感人群”本身又对价格不敏感。
在全社会的漠视之中,在日常生活的表层底下。
哈耶克与凯恩斯的大手轮番上阵,拨动着资金的流向。
社会资源正在悄然进行着重新分配。
而朝廷本身也在做着各种微调,以促成这种资源配置以更快的速度进行。
…………
休沐日。
不休息。
门下省今天和其他部门一道加班。
灾民还在嗷嗷待哺,陛下都亲自莅临灾区指导工作了,你们怎么睡得着的?
不过加班日的工作氛围并没有工作日那么紧绷。
在法定的下班时间,官吏们还是可以准点回家的。
不至于达成在休息日的休息时间熬夜办公的“双重加班”悲惨成就。
哒哒哒……门下省侍中刘洎鲜衣怒马,离开了衙门。
刘侍中心情郁闷,夹着马腹一马当先,靠“飙马”排解心里的不悦,府里的下人牢牢跟在后面
财政预算不足,干什么都受掣肘,这班上得他郁闷不已。
连花自己的工资都花不开心。
衙门里有个财政大爹在那里盯着,稍微奢靡一点就被他揪出来。
喷一顿还处于人类能理解的范围,第二天口风颠倒,鼓励他继续奢靡是什么鬼?
财政财政,自己好像和民部、和计相房遗则反冲啊……
“离开了衙门,我总不至于继续被那小东西管着了吧!”
成年人有成年人自己的生活。
刘洎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而是一个拐弯,带着下人们来到了唐州西城。
虽然大明新朝雅政,取消了里坊制和相应的城市分区。
可是市场的大手还在发力,依然形成了富人区和平民区。
东城靠近海港,脚夫、水手、渔民等普通劳动者聚居于此。
相对的,西城就成了不从事体力劳动的“长衫者”的集中地了。
而刘洎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西城的一家腰带店。
唐朝人喜欢在腰间系腰带,名为“蹀躞带”。
原本是用于挂束发冠、香囊、印章等小物件的实用性配饰。
但是嘛,懂的都懂。
这东西的工艺越来越精细,材质越来越奢侈,逐渐成为了彰显主人身份的象征。
引起风波的玉质蹀躞带扣,便属此列。
“以我的俸禄,这带扣买的又不是特别贵,那家伙有什么看不顺眼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陛下也没有他管的那么宽啊。”
他一路嘀咕着,转弯来到了那家店里。
那是一家专营金银玉腰带扣和其他“高档”配饰的服饰店,也是典型的奢侈品店。
作为一家主营小众奢侈商品的店铺,很少能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可是今天店内的客人,好像格外的多。
在下人的簇拥下,刘侍中挤开了店门口的其他客人。
掌柜立刻热情地招呼上来。
“官家!小的正纳闷今日怎么彩虹贯日,原来是官家光临敝店!
“小的日日夜夜盼君归,专为您淘了几件稀罕物件,您赏眼~!”
一连串熟练的吉祥话,让人听着舒坦。
刘洎心中的郁气也立刻消解了一大半。
虽然大家都知道在商言商,商人开口是为了赚钱。
但是这份情绪价值,也值得一笔打赏了。
“嗯,吾随便看看。”
刘洎扳起官威,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然后,就看见店家双手奉上——
一块和之前差不多的带扣。
“这是龙凤呈祥仙鹤凌雾琅環翡翠扣,取材自西南群山的亿年沉玉,环佩叮当,价值难以估量……”
刘洎听着店家口若悬河地吹着比,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不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高级玉佩吗?
“多钱?”刘洎打断了对方的吟唱。
掌柜立刻装作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当着一众客人的面,神秘兮兮地伸出五根手指。
刘洎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