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李衍猛然睁眼。
他翻身而起,顺手拎着断尘刀来到窗前,打开一条缝,向外观望。
这个锣声他并不陌生。
大宣朝各个州府县城,都配有打更人行走于夜间,不仅打更报时,也兼顾巡逻示警。
比如半夜走水,贼寇窃盗,皆要鸣锣示警。
城中无火,应该是出了什么案子。
果然没多久,远处便亮起火光。
细雨朦胧中,火把摇曳,人声喧嚣。
行走江湖,无论商客还是江湖人,都得保持三分警惕,因此客栈内不少人也纷纷惊醒。
很快,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李衍拉门一看,正是睡眼朦胧的沙里飞。
“这边没事吧?”
“没事,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城里出了命案,动静还不小。”
“哦。”李衍听罢点了点头,面色平静道:“叮嘱大家莫要多事,跟咱们无关。”
并非他冷漠,而是这种事太过平常。
这里又不是偏僻乡下,出个命案就是大事。
漕运码头,自古以来就是非多。
不光江湖争斗,因钱财纠纷杀人者也不少。
这种事,自有官府处理。
他们既是江湖中人,又是玄门术士,胡乱参合到其中,难免惹人怀疑,最好置身事外。
沙里飞是老江湖,自然知道怎么办,与醒来的吕三和王道玄交代了一句,便再次回房休息,没有理会。
连日赶路,他们都有些疲惫,再加上细雨连绵不宜出行,索性就踏实休息。
这一觉,就睡到了半上午。
醒来后,自然是精神十足,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腹中空空,难受得紧。
沙里飞立刻叫来店小二,“打听一下,咱们这边,有啥好吃的早点没?”
小二满脸堆笑,眉飞色舞道:“那是自然,咱们这边特色早点,便是郧阳三合汤。”
“所谓郧阳三合汤,一顿不吃想得慌。瞧您几位口音,应该是陕州来的。来了那若不尝尝,那可就亏了。”
“城东有家吴氏老店,三合汤在上津最出名,以往都要排队,但您几位起晚了,去了估计人少。”
沙里飞乐道:“你这小二还挺会吹,都说成这样了,咱们肯定要去尝一下。”
一向嘴馋的李衍自然也不反对。
几人出了客栈,于潮湿街道中前行,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店小二所说的吴氏老店。
这店铺正对着大街,青砖老瓦,木门雕花,门板都有一层厚厚包浆,显然年头不短。
还未进入,香气便扑面而来。
李衍看到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虽是民间小馆,但至少还算干净。
玄门有句话,鼻神通大半都有洁癖。
他也同样如此,有些犄角旮旯寻常人注意不到,但他嗅觉灵敏,根本瞒不过。
若有什么污秽之物,发霉发臭,对他来说简直难以忍受,再好吃的东西,也会扭头就走。
这店家里,就干净得很。
而王道玄却眉头微皱,看了看对面墙根处的一处凹陷,见下面有香灰痕迹,立刻扯着李衍衣袖,给了个眼色。
李衍一看,顿时了然。
这家店,多半是有供养的东西。
玄门之中,无论供养仙家、养蛊、养小鬼,都需要一个干净环境,使得杂气不扰。
否则时间长了,供养的东西也会受到影响。
养蛊养鬼这些玩意儿并不稀罕,玄门之中不少法脉都会,但朝廷却严厉禁止民间养蛊放蛊,玄门中人也不得向百姓传授此法。
此事自然有其历史原因。
这家店开门做生意,又处漕运重镇,往来江湖中人不少,肯定也有玄门术士。
如此大张旗鼓,自然瞒不过行家。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供养着家神。
供养家神习俗,南北方都有,相当于家宅守护神,并非鬼物,而是一种小小的神罡局势。
当然,想要供养出灵性也不容易。
真正的供养家神之法,需持戒。
这种方法,佛道皆有,比如太玄正教要修行某种特殊法门,就必须先持戒,比如洞神戒、三坛大戒、杀生戒、中极戒……
种类繁多,节律越严苛,法门越强劲。
佛门代表则是律宗,极其重视传戒。
供养家神,则叫家规家风。
若是家里风气不正,人心不善,持了戒却邪念滋生,供养出的玩意儿,反倒会害人。
这家已有了规模,想必做生意也实诚得很。
而且肯定有玄门中人指点。
果然,后宅内有一小小神龛,烛火幽幽,清香香缭绕,牌位上赫然写着“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
这神牌被香火熏陶,已有些发暗,显然年代久远,但却非常干净,说明经常擦拭。
供桌前,一名老妇正双手合十祈祷。
就在李衍等人踏进门槛之时,香头忽然闪烁,剧烈燃烧,眨眼间便矮了三寸。
正在祈祷的老妇面色一变,起身匆匆走向前堂,看到李衍等人,眼中满是警惕,小心拱手道:“客人来此何事?”
李衍道行提升后,神通也随之增强,根据气味变化,店里的情况根本瞒不过他。
他知道是家神示警,微笑摇头道:“店家莫怕,我等只是途经此地,听闻这吴氏老店手艺不错,来尝尝三合汤。”
“都是街坊帮衬…”
老妇客套了一句,眼中警惕之意未散,连忙跑向后厨,亲自动手,跟两个伙计一起忙碌。
很快,热腾腾的三合汤就端了上来。
李衍打眼一瞧,只见这三合汤里面有粉条、牛肉饺子,还有卤牛肉片,撒满了葱花和干辣椒,看上去就令人胃口大开。
“果然不错!”
他喝了几口,只觉汤鲜味美,里面还有放的草药驱寒提神,顿时赞不绝口。
南北大菜固然精致,但这地方小吃却更有人间烟火味。
见老妇还是有些害怕,李衍无奈,索性把话挑明:“放心,我等都是正道中人,并无恶意,您这法子,想必是有人指点吧?”
他早已看出,老妇只是个普通人。
供养家神,全靠严格遵照禁忌行事。
或许是见他态度和蔼,旁边王道玄又仙风道骨,老妇才稍微放心,点头道:“是郧阳府一位过路的仙长教的。”
“当时铺子还是老身父亲经营,因生意本分,所以有了些名堂,有人眼馋,就放蛊想夺我这店子,还好被那仙长发现解救。”
“传下此法,让老身孤儿寡母有个防备。”
李衍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说实话,这种行为不好评价。
将真正的法门传给普通人,一旦对方破了禁忌,比如后代作奸犯科,心思不正,多半会出事。
家里阳宅风水败坏还是轻的,弄不好会闹出人命,王道玄就处理过这种事。
不过,这老妇能把家神供养的如此灵验,也是稀罕,毕竟人心这东西,太过易变。
就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响起。
只见一队士兵拎着长枪从雨中奔跑而过,且三三两两,挨家挨户上门排查。
“最近可见过陌生人?”
“昨晚人在哪里!”
一声声呵斥,伴着陶罐碎裂声与求饶声响起。
旁边老妇见状,犹豫了一下,连忙低声提醒道:“昨晚,上津城最大的财主胡员外一家惨遭灭门,家里财货也丢失一空,事情怕是不.”
话音未落,就有三名士兵走入店内。
上津镇是漕运重镇,也被设为县级。
此地不仅有县衙,还驻扎着一个小型卫所,约莫有三百名士兵。
那领头小旗显认识店老板,微微点头打了声招呼,“吴大娘莫怕。”
随后,便看向李衍几人,眼中满是警惕,“你们是什么人?”
话未说完,旁边就有一小兵连忙上前,拉着他低声耳语,正是昨日守门时,碰到李衍的那位士兵。
听到几人是术士,领头的小旗瞳孔顿时一缩,却依旧咬牙问道:“几位,昨晚你们在何地?”
李衍直接回道:“昨晚在客栈休息,祥福客栈老板可以证明。”
那领头的小旗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城里出了点事,几位这两日最好不要随意离开。”
说罢,便带人转身离去。
望着对方背影,沙里飞有些无语。“发生个命案而已,跟我们有着啥关系!”
“几位客官莫怪。”店老板吴大娘忽然开口道:“那位胡员外可不简单,不仅是上津首富,还和郧阳府大人有关系。”
“这么大的案子,从县衙到卫所,估计都有麻烦,几位最好别招惹他们。”
“多谢。”
李衍和沙里飞互相看了一眼,都听出了老板**意思。
回到客栈后,沙里飞当即骂道,“听老板**话,这里的县尉和卫所都不地道,说不定会急于交差,拿人顶罪,找到咱们头上怎么办?”
不怪他们警惕,这种事可没少发生。
江湖中人游走于黑白之间,虽有行侠仗义、路见不平之人,但更少不了坑蒙拐骗、杀人越货之徒。
戏文中听到那些绿林豪杰,百姓交口称赞,但在现实中,对江湖中人从来是避而远之。
官府同样如此,碰到大案要案,有时没能力侦破,情急之下就会捉拿江湖中人充数。
话音未落,李衍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有人前来,莫再多说。
咚咚咚!
果然,敲门声响起。
沙里飞上前拉开门,只见门外站了名官员,青衣黑帽,身后还跟着两名捕快。
沙里飞一看头就有些大,脸色阴沉道:“昨晚的事跟我们无关,伱们找错人了!”
“诸位莫误会。”
那青衣官吏身形消瘦,留着山羊胡,微微抱拳道,“我乃是本地县尉郭陆清,听闻几位是陕州来的正教术士,特来拜会。”
“昨晚的案子,想必诸位也听到了风声,其中有些蹊跷之处,想请几位帮个忙,看是否有人施邪术害人。”
李衍眉头一皱,“本地不是有寺庙吗?”
上津城并不大,虽无城隍庙,却有个土地庙,还有座寺庙,透过窗户就能看到。
那郭县尉有些无奈,“城里的几位术士都看过了,但他们本事不济,没看出什么东西。”
“诸位帮个忙,若真有发现,朝廷必会重赏!”
若只是帮忙看看,那倒也没什么。
本地县尉亲自求上门,李衍等人也不好拒绝,便跟着他们来到城东一家大宅院外。
这里整条巷子都已被封锁,好事的百姓被阻拦在外,伸头探脑,窃窃私语。
“让开让开,都让开!”
士兵几声呵斥,百姓们纷纷散开。
“几位,里面请。”
郭县尉抬手将李衍等人请了进去。
后面百姓则窃窃私语。
“看看,又来一个。”
“看上去有些面生,是外来人吧?”
“连苦心大师都没办法,他们能看出啥!”
李衍等人也不在意,在郭县尉带领下,进入了那座大宅。
一进门,几人便面色凝重。
院子内到处都是血迹,被细雨冲刷,四处流淌。
大宅前院正堂内,整整齐齐摆着二十多具尸体,皆以白布遮盖,有大有小。
最小的看轮廓,竟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
“**,下手可真狠!”
沙里飞骂了一句,说道:“江湖中即便谋财也有规矩,动辄灭人满门者,到哪都被提防。”
“连婴孩都不放过,定是过路大盗!”
“此事并非他人所做。”
郭县尉微微摇头,望着众人沉声道:“所有人,都是胡员外自己杀的,打更的发现不对,才示警。”
“我等已查验过,胡员外杀了全家,又自己在院子中抹了脖子。后来才有人潜入府中,将金银财宝洗劫一空,所以我等才怀疑有人施术害人。”
李衍几人互相看了一眼。
听这么说,确实有不少蹊跷。
李衍抽了抽鼻子,仔细辨认府中气味。
除去血腥味,这里味道异常驳杂,而且昨日下雨,空气中即便有贼人留下的味道,也已经消散。
更重要的是,并没闻到什么异常气味。
他转身看向王道玄,微微摇头。
王道玄顿时了然,上前后掀开几具尸体,从怀中取出符箓,一一掐诀收气,又单独抽出一张,在那胡员外额头上一点。
随后,尽数点燃,符灰掺入水中搅拌,手指轻沾,放在嘴里尝了尝,摇头道:
“确实没有施术痕迹。”
“这样啊。”
那郭县尉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李衍等人一看,便知其打的什么主意。
若此事是有人施术害人,那么他们的责任就能撇干净许多。
毕竟事关玄门,上津城衙门没察觉,只是能力问题,但若是江湖贼寇潜入作案……
那这口黑锅,就躲也躲不掉。
沙里飞嘿嘿一笑,摇头道:“郭大人,抱歉啊,我等只是游历术士,查案还真不在行。”
说这话,就是准备要离开。
李衍当然也不懂查案,虽看不上凶手残忍,但雨水冲掉味道,也真帮不上什么忙,告辞一声就要转身。
但就在这时,怀中勾牒忽然灼热。
随后,周围升起浓雾,李衍顿时一愣。
这是……来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