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来一份文艺报,要今天的。”
十月十九日。
北京城王府井书店。
书店门口狭窄的人行道上,排满了络绎不绝的年轻人。
清一色的军大衣,红棉袄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但年轻人们丝毫不惧,脸上还带着期待激动的神色,与同行的友人聊着《芳华》的剧情。
显然他们都是来购买《军旅采风作家专号》这本新出的杂志。
本来大家都是冲着《芳华》而来。
但不少人在看了其他采风作家的作品后,发现虽然不如《芳华》,但质量也很不错。
于是又吸引了一批年轻人前来购买。
如今,这本真实记载着八月份那场盛大的军旅采风,记载着作家们在南疆前线的亲力亲为,记载着前线战士们的文学杂志。
终于火了。
在北京城火了,也在很多大城市火了。
一时间,发行量猛增。
……
店门口,队伍又往前进了好几米。
程开颜正了正被风吹歪的帽子,又将硬质的帽檐压低,马不停蹄的跟上队伍走进书店,冲店员同志喊了声。
“文艺报是吧?一毛钱!”
店员同志疑惑的看了眼这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但没有多想,熟练的抽出一份文艺报递出去。
文艺报是全国有名的报纸评论,这段时间恰逢一批军旅采风作家的作品刊登,文艺报上发表了几篇名家的专业评论,以至于不少人在看完作品后,也想看看文艺报上的评论,于是销量也跟着大涨。
“行。”
程开颜从上衣内兜里翻出一个钱夹子,抽出两毛钱递出去,拿起报纸往外走。
走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下,这才停下脚步,等待公交车。
“哗哗~”
程开颜抖了抖刚出炉、质地有些坚硬的报纸,将其抖软和,这才翻看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知名女性作家张洁老师,在文艺报上对《芳华》的评论与思考,她说:“程开颜的《芳华》对青春的描绘,可能是我此生见过最烂漫,最热烈,最美的。
在中,我不止一次的看到他写:
‘排练室的绿漆白墙,斑驳的黑板与粉笔’
‘热烈的阳光落在地板和女孩们轻盈美好的身体上,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纤长的影子’
‘她们身着练功服,在猩红的舞台上跳舞。’
‘清晨雾气中人们列队晨跑,一边熙熙攘攘的聊天的远景’
这些将个体的青春融入时代的集体符号,是他对青春的美好回忆与缅怀。
就像一幅印象派的大师油画一般,将一群文工团的少年少女定格在朦胧美好的光影之中。
又像以泪水为墨,生命为笔,谱写的一首青春的诗歌。
在我看来,与其说这是一部军旅文学作品,倒不如说是一部程开颜的缅怀与反思……”
“张洁,这位老师好像是写《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的那位吧?”
程开颜将张洁老师的评论默默收入眼中,思索道。
他对芳华刊登后的评论还是比较在意的,毕竟涉及到某些暗面。
好在张洁老师这第一篇评论的调子,起得比较正面。
“滴滴滴~”
就在他思索之际,公交车来了。
程开颜摇摇头,将心中隐忧抛之脑后,握紧报纸登上公交。
朝着北师大而去。
与此同时。
《长江日报》上,知名女性作家湛容老师这样对《芳华》表达自己看法,甚至与张洁老师隔空对话。
她说:“程开颜同志笔下的青春,其实并不像张洁老师写的那样唯美梦幻,对文章的雕琢,也不会那般简单。
《芳华》这部作品建立在七十年代这个尚未改革开放的年代,文工团作为部队单位,更是军事化的高压管理。
这样一群年轻的少男少女,在一个压抑控制的环境,毫无察觉的被异化。
对沈小萍体味的歧视,干部子弟结成小团体暗里排挤作为战斗英雄的程路,干部子弟刘韬出于嫉妒放置刀片,文工团众人在审查中无声的沉默,林穗穗深夜在厕所将曾经满含爱意的信件,毫不留情的撕毁,冲进下水道中……
正是建立在这些阴暗的、压抑的,扭曲的基础上。
人们情不自禁流露而出青春的影子,才是更令人回味难忘。
就像芳华中,国庆演出前夕,林穗穗在小树林接过程路递来的西红柿,咬下时汁水四溢,脸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我觉得这是最接近青春本质的片段,通过简单的动作和自然的光影,还原了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中微小幸福的珍贵感。
其文字的余味悠长,如儿时吃过的西红柿般纯粹。
之所以美好,它们并非单纯的美化。
而是通过真实的描写,构建了出文工团一个既真实又理想化,既美好又残酷的青春乌托邦。
芳华,是记忆的滤镜,过滤了苦涩,留下光晕。”
……
两位国内文坛重量级的女性大作家,对《芳华》中关于青春芳华的热烈讨论,很快便引起了许多文学爱好者的注意。
许多文学作家,评论家以及文学爱好者在仔细阅读完《芳华》之后,纷纷在各地报纸上撰写评论。
从《长江日报》《光明日报》《湘江日报》《中国青年报》,再到《燕京日报》《天津日报》《南方日报》,都有不少评论涌现。
芳草杂志主编杨书案在《长江日报》说:“芳华这部作品以程开颜同志少年时参军的真实经历为蓝本,他十四岁时参军入伍,十五岁因钢琴技艺初中被推荐到南疆胜利文工团担任钢琴演奏员一职位,并在文工团生活工作到十九岁,芳华可能是一部程开颜同志个人的回忆录……”
……
……
“我也很喜欢程开颜老师在《芳华》中那关于青春美好的细腻笔触,这一点真的很像他在《芳草》第一卷中的风格,两部作品就连名字都这么像,搞不好是姊妹篇吧?”
“对个人成长,青春理想的幻灭,这仅仅是《芳华》的表皮,其内里蕴藏着深刻的,尖锐的反思与批判,才是我们想要。”
“对!这就像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一面是美人,一面是骷髅…………”
“芳华是以日记,和主角的视角双重回忆构成,这本母亲要求写下的日记却从未回到母亲手中,实在令人唏嘘。
我个人认为主角程路在遭受污蔑后,选择用鲜血洗刷的做法是相当不明智的,可能是受到了集体主义潜移默化的规训,而产生了自我燃烧的想法……”
许多读者在看到的这一篇篇与《芳华》相关的评论后,纷纷写下读后感。
在大街小巷里热烈的交流,热闹的探讨着《芳华》真正的内涵。
他们不觉得这部作品仅限于青春理想,缅怀和回忆,还有更深处的东西有待发掘。
直到十月二十二日,这样一篇来自知名文学批评家翟昊强的批评文章,出现在《文艺报》上——
《英雄解构英雄主义,集体主义?何其讽刺!》
这篇深度解读《芳华》的批判文章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翟昊强认为:
《芳华》中看似美好的文工团,居然以隐晦的手法描绘内部居然存在压迫,干部子弟的特权等等情节,涉嫌丑化形象,污染革命队伍纯洁性。
尤其是程路从战斗英雄到被批判者,更是隐晦对英雄的“去神圣化”处理,不利于青年思想教育。
缺乏光明的结尾,更不符合“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
像这样的文学作品,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众眼前,实在是令人心惊震怒!
……
像这样猛烈的,尖锐的批判。
犹如忽如其来雷霆暴雨,带来的巨大雷鸣与雨打,在冲击着人们沉浸在美好青春中的心境。
将本来平和向好的文学舆论,一朵乌云悄然笼罩而来。
众多纸张媒体,都对进行了转载。
一时间,批评之声渐起。
《芳华》究竟是文学的先锋性太过超前,还是立场性有问题?
围绕着这两个尖锐矛盾的论点,看似平和的文学界,也跟着掀起一场讨论与交锋。
然而此时,整件事情的主角程开颜,此时悠闲的陪着老师下棋。
“既然老师下在这里,那我就只好下在中间了,不好意思老师,我的棋子已经五个连成一线了。”
叶圣陶府邸。
昔日春意盎然的小花园,此时也只有菊花盛开。
院墙边的西府海棠树下,被萧瑟的秋风吹的哗哗作响,泛黄的枯叶,在空中飘荡下来。
落在一张木桌上。
木桌两侧,两道身影对坐而弈。
一个年轻得只有二十岁,一个则有八十多岁。
二人手执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气氛悠闲静谧,丝毫没有被外界的抨击与讨论打扰到。
“不行,那我不下这里了。”
叶圣陶听见程开颜这话,顿时就要悔棋,伸手去拿棋子,重新落在程开颜刚才的位置。
“呵呵。”
对此程开颜笑而不语,看着眼前这宛如老顽童一样的老师。
“笑什么笑?好好的围棋不下,偏偏要我跟你下这劳什子五子棋!”
叶圣陶吹胡子瞪眼,有些不满的哼道。
“围棋我又不会下,下他干嘛,况且下棋又不是为了输赢,打发时间而已,何必这么认真呢?”
程开颜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
“你倒是看得开。”
叶圣陶好像意有所指的说。
这段时间《芳华》刊登以来,他就一直从儿媳妇姚澄买回的报纸中,关注着《芳华》被一些评论家大肆批判的事情。
激烈的批判言论,一瞬间就让他回忆起那个严肃紧张的时间段。
这件事饶是他,也觉得有点棘手。
毕竟程开颜战斗英雄的身份在这里,要是影响很不好的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嘴巴生在别人身上,我们也管不到别人。”
程开颜缓缓摇头,他其实看的比较开。
一来现在已经是改革开放了。
二来,早在创作《芳华》的时候,他就有想过这个问题,有意识的做了控制。
外面说来说去。
无非就是抓着第二卷中,文工团内部干部子弟小团体,特权压迫的一些问题做文章,以及英雄被泼脏水的情节这两个方向来批判。
但这都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因此程开颜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担忧,只是看着老师满头干枯的白发,紧锁的眉头与有些疲惫的脸庞。
他知道老师这是替他担心,说不定好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心中既有温暖,也有对他老人家身体的担忧。
“您老就放心吧,肯定没事的,我自己写的作品我能不清楚吗?一些敏感的情节我压根就没写,做了柔和化处理,要不然您觉得程路进了审讯室,会因为没有证据而无罪释放吗?
他们这些批评家只能扣着某些字眼和情节,放大式的批判,放在如今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盛行的时代,芳华虽然直指集体主义的潜在压迫,但其实没有什么大碍。”
程开颜看向老师,温声宽慰起来。
“……”
叶圣陶沉思一二,觉得也是这个理。
况且自家学生上个月刚给他颁发了战地文艺先锋的称号,另外还有采风工作组与他自己的撑腰。
这点批评之语,其实并不算什么。
“说的也是,倒是老师经历过那个特殊的时期,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叶圣陶失笑一声,惭愧道。
“您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吗?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只不过像您这个年纪,好好休养生息,颐养天年就是了,等再过几年您就等着含饴弄孙吧。”
程开颜起身,给老师重新添上热茶,端到老人家身边,笑着说道。
“哈哈……还含饴弄孙呢?重孙还差不多。”
叶圣陶老先生心中轻松不少,笑着的打趣道。
他其实是将程开颜看做孙子一样的。
“行,您等着。”
程开颜也笑了起来。
“你跟莉丫头的动作放快点,老头子我都八十多了……再过几年,说不定……”
老先生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来。
程开颜闻言心头一黯,勉强笑着说:“知道了,您就等着吧。”
虽然还没达到年龄,但也确实该提上日程。
与此同时。
北京城,总**部大楼。
一场关于采风征文大赛与《芳华》的讨论会议正在召开。
“嗯,从三位的解释来看,《芳华》这部作品并不涉及根本性的问题,组织原则上不对《芳华》及程开颜同志进行处理,不过关于这些负面舆论,三位必须要尽快解决。”
会议上,副部长江云霞眼神平静的看向刘白玉,魏巍,徐怀中三人。
“江部长亲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魏巍老先生面色冷静的点头,这种情况,其实他早在看完这部作品时,就有过猜测。
而且刊登这部作品,三人都持赞同意见。
会议结束后。
三人共同署名的一篇评论文章,刊登在《文艺报》上:“《芳华》并未否定部队整体的崇高性,而是通过个体命运的偶然性悲剧,揭示集体无意识对个体的压迫和异化,这是文学对社会的合理批判。
不是解构,而是重构英雄主义,主人公程路的遭遇恰恰证明,真正的英雄主义不在于完美人设,而在于破碎后仍坚持理想和光荣的韧性。
他的平凡普通与坚持,证明英雄不是完人,而是在泥泞中坚守良知的普通人……”
三位军旅名家的评论文章一出,将多日以来的阴霾扫平。
同时《解放军报》也刊登了一则消息,南疆领导亲自购置《军旅采风作家专号》,号召全军阅读学习。
一时间,整个文学界平静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