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730章 官家爱惜羽毛

很多东西,很多事情,在没有办完之前,那半吊子的模样往往是非常滑稽可笑的。

比如说汴梁城的皇宫便是如此。

几年前,那么大一座宫城,宫墙高度比城墙还高不少。

它矗立于运河之滨,四周光秃秃的啥也没有,显得另类又突兀。来来往往的商贾旅客,看到这玩意都忍不住要跟旁人调笑一番。不少人还去城墙边撒泡尿以“宣示存在”。

然而才过了几年而已,汴梁城的皇城与宫城都已经完工,外城郭也快要合拢。这时候皇宫附近的渡口,已经成了城内的渡口。

宫城巍峨皇城严整,路过此地的人,都不由得噤声不语,被高大的宫城所震慑。

人们这才发现,通过建设新都城,久违的皇权威严,似乎又在慢慢的树立起来。那宏伟的皇城摆在面前,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只是,这份威严已经不属于李唐宗室。

外面的人看皇宫,只觉得威严不可亵渎,然而住在里面的新天子李琦,却觉得这是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困在这里不能动弹。

那千般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天刚刚入夜,李琦在御书房里读着汴州市井常见的话本,面露不满之色,一个劲的摇头叹息。

“说来说去,都是寒门子弟苦读诗书,与高门大户之女私定终身。后面也老套,主角中进士,得到官家欣赏进入中枢为官,迎娶高门大户之女,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他将手中的线装书放下,心中五味杂陈。

近些年,很多新东西出现了,比如说这不起眼的“线装书”。

过往的书都是以“卷”的方式来保存的,“熟读破万卷”便是如此而来。

用卷保存,是因为书经常受潮,要拿出去晾晒,也要能够好好保存。“卷”显然比线装书要容易保存和保养。

事实上,现在重要的官府文案,也依旧是用“卷”的方式存放。

可是民间话本,传奇之类的“文化快餐”,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汴州造纸产业在方清提前五年的布局下,如今已经呈现出井喷的发展态势,纸张成本一再下跌。

随着科举的改革也在逐步推进,民间对于油墨、纸张、雕版等物的需求也在不断增加。商埠得有商埠的底蕴,不光是在这里交易,本地产出也极为可观。

如今汴州的民间话本,也呈现出“产业化”的迹象,自然,也免不了剧情“同质化”。

李琦在扬州呆了几年,那边虽然繁华,却也没有汴州这里万物变革井喷的迹象。不得不说,方清是个大才,很不一般。

“官家要是早生五十年就好了。”

李琦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收拾了一下心情,因为他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

很快,霍仙鸣走了进来,对李琦躬身行礼道:“陛下,这是官家派人送来的密信?”

方清?

李琦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接过信一看,立刻眉头皱成了川字。

他看了看霍仙鸣,又看了看信纸,不经意问道:“信你也看了吧,你怎么说?”

这封信没有火漆,实际上是不避讳过手之人阅览的,霍仙鸣又不是李琦的亲信,他自然是看过。

说白了,霍仙鸣现在担任皇宫内务总管,就是方清留下监视李琦的。霍仙鸣如今只有投靠方清才有生路,李琦有他自己的亲信宦官,不可能接纳霍仙鸣。

“陛下,官家想问问您的意思。”

霍仙鸣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虽然不必讨好李琦,但对方好歹也是天子,杀他一个宦官是没什么问题的,顶多是被方清收拾一顿而已,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李偒一家今夜子时要从运河渡口南下广州,他身边有官家的眼线,官家将这件事告知朕是什么意思呢?”

李琦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询问道。

听闻目前担任广州刺史的,是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也是开元时期的老官僚了。广州,或者说岭南一带,对于中原之争态度极为暧昧,就是一个劲的闷头发展,谁的号令也不听。

目前中原各家相争,谁也没有余力把触角伸到广州。就是实力最强大的汴州朝廷,也是在苦心经营江南地盘,起码十年内是不会出兵岭南的。

李偒要带着家小去广州,想做什么,似乎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收拾李偒,方清感觉为难么?

其实一点也不为难,甚至可以做得不声不响。

但他就是要写一封信给李琦,让这位天子来决断。表面上是尊重李琦,实际上则是在逼这位天子表态。

要不要对李唐宗室成员动手。

李琦如果不能妥善处置,那方重勇就要断然处置了!

简单说就是:给脸不要脸。

“朕知道了。”

李琦铺开大纸,写了一张字条,也不避讳霍仙鸣,直接将其交给对方。

“你走一趟开封府衙,将其交给官家即可,官家便宜从事就是了,朕不再过问。”

李琦面带忧愁,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

霍仙鸣啥也没说,躬身行礼便走。走出皇宫后,他才忍不住打开那张字条,上面只写着四个字:

斩草除根!

霍仙鸣心中一惊,随即哑然失笑。

李偒对方清或许有恨,但一定不是最恨的,因为二人立场本就对立,迟早要搏个你死我活,用什么手段都正常。

李偒自己还想把汴州的火药工坊给炸了呢!他又有多心慈手软呢?

然而,李琦是不同的,他不是方清这样的“外人”,他是李家人。

李偒最恨的人,一定是李琦,甚至还在方清之上。如果没有李琦的配合,方清想废掉他这个天子,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周折。

现在李偒决定铤而走险,带全家南下去广州,要做什么,不就是再立一个“南方朝廷”么?

广州物产丰饶,发展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大唐的富庶之地了。要粮有粮要钱有钱。

李偒要是去广州闹腾一下,会极大增加未来汴州朝廷攻略岭南等地的难度。

有鉴于此,方重勇的问题其实是:这个人,你杀不杀?你不杀那就我来杀。

李琦没怎么犹豫,直接给出了明确答案:不仅要杀!而且还要灭门!

不杀李偒一家,难道要等这些人到广州后,宣传他这个曾经基哥亲封的盛王,是怎么在“助纣为虐”?

李家兄友弟恭的传统,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自太宗开始,宗室内部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戏码一再上演。

不过李琦在基哥这些子嗣里面,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人,起码没说把侄儿媳留下玩玩。

“官家的手腕,真是神鬼莫测啊,这下天子也不得不跟他站在一边了。。”

霍仙鸣忍不住叹了口气。

杀了李偒,李琦便没法上岸了,只能安安心心当他的傀儡皇帝。将来改朝换代,朝廷会给他一个好名声。

倘若方清出了什么意外,李琦也是无法接盘的,死得还会很惨。

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

第二天一大早,汴梁城外渡口边围满了人,一艘运粮的漕船,原本停在渡口好好的,居然无缘无故沉没。

渡口的船夫和挑夫们,正在合力打捞这艘船,要不然残骸堵在渡口,其他船舶也无法靠岸。

这里毕竟是运河,不是海边的海港,运输每一刻都不能停。

岸边,一身戎装的车光倩面色清冷,他看着渡口的一切,没有说话,他在等消息。

“哎呀,怎么船里还有死人啊!”

忽然,一个船夫尖叫了一声。

车光倩目光一凝,随即带着亲兵走上前去,厉声质问道:“叫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军爷,船舱里,船舱里好些个死人啊!男女老少都有,似乎是一大家子。”

刚刚叫嚷的那位船夫惊魂未定道。

车光倩对一旁的霍仙鸣使了个眼色。

对方上前观摩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快些把渡口清理一下,官家最是见不得渡口拥堵,这里每个时辰都是成千上万的银钱,耽搁不起!”

车光倩呵斥了一声,随即离开渡口,翻身上马后,便往府衙里赶路。

不一会,他来到府衙书房,方重勇正在跟严庄等人商量什么事情,见车光倩来了,对方连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让国公一家深夜在渡口乘船,但那艘漕船年久失修,半夜沉没于渡口。让国公一家不幸殒命。”

车光倩摊开双手说道,一脸惋惜的模样。

“让国公在府邸住得好好的,吃穿用度不愁,他为何要深夜举家去渡口乘船?”

方重勇面色疑惑问道。

“这个,下官也不知晓,但让国公一家殒命,却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车光倩摇摇头道。

“如此,那便上表天子,让天子厚葬让国公,除其爵位吧。

反正也没有人继承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完,方重勇指了指面前的软垫,示意车光倩坐下商议大事。

“是这样的,卢杞又写信来,说当年他祖父卢怀慎是宰相,对很多人都有恩惠,包括现在的唐州守将。

他可以说动对方投诚过来。

再有,李璬也写信过来认怂,愿意割让洪州之地,让我们两家罢兵。

而且,李光弼目前已经死死锁住了赣江口,荆襄军水军无法出赣江。但他说荆襄军残部困守豫章,强攻不太可取。

要如何破局?”

方重勇看向车光倩询问道。

三封信,三个消息,其实围绕着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击败荆襄朝廷!

今年攻荆襄的方略是车光倩当初提出来的,现在方重勇问他怎么办,也不算问错人。

“官家,其实豫章不需要打。”

车光倩说出了一个让方重勇等人感觉意外的看法。

“如何不需要打呢?”

严庄好奇问道。

“因为只要唐州拿下了,襄阳以北门户大开,只有樊城可为前哨。

梁崇义要是不傻的话,到时候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对哦,忘了这一茬了!

书房内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恍然大悟。

所谓忠诚,它不是绝对的,也不是类似于标签一样的玩意,随便贴上就行的。

忠诚会根据人们面临的不同情况和自身处境,而不断变化。

所在势力强大的时候,哪怕心性软弱的人也会变得忠诚,因为自己所在的这边条件更好,对面开不出的价码。

男人无所谓忠诚,之所以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还不够!

梁崇义原本是忠诚的,因为他在荆襄朝廷这边,分量很重,投靠汴州那边,待遇肯定会下降。

然而,一旦襄阳以北门户大开,李璬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那么对于梁崇义来说,自身的生存就会排在第一位。

1949年就是给个国军的兵团司令,又能如何呢?

“言之有理,先北后南方为上策。”

方重勇点点头,认可车光倩所说的方略。

“官家,不如让李光弼按兵不动,写信劝降梁崇义。

后者收到信,知道我们暂时不会动他,也会放下心来,不会狗急跳墙。

卢杞那边,不妨开出高官厚禄,先让他献出唐州再说。

至于李璬嘛,先敷衍一番,显示出我们打算继续对洪州用兵的迹象,甚至可以让扬州那边做做样子,增援浔阳。

但不要动手。”

李筌也建议道。

三封信,三种不同的应对。

对李璬,要学渣女养鱼一样的办法,先应付着。不答应,也不拒绝,让他抱有幻想。

对卢杞,要学渣男推妹子一样,先把好处都许诺下来,再说。什么八箭八心的玻璃钻戒和高额度信用卡都用上,好感度刷爆。

反正对于渣男来说妹子也是耗材,玩完了就甩的,不必想以后怎样。

对李光弼,要学黑社会大哥对小弟那样,一边安抚,一边给好处,但要求小弟一定要听命行事。

“陆路行军,颇为费钱,真要打起来可不轻松,一定要谨慎。

这一战,你挂帅出征。”

方重勇指了指车光倩道。

“请节帅放心,末将一定戮力杀敌!”

车光倩对方重勇抱拳行礼道。

为什么方重勇不自己挂帅呢?

因为李璬这个人,他不好处置,于情于理都不好处置。

于情来说方重勇和李璬是连襟,于理来说,方重勇不方便直接对李唐宗室子弟下手。

官家爱惜羽毛,可是有些必要的脏活,还是得做。

所以这时候身边的亲信,就不能推辞了。

车光倩已经当过黑手套,打仗又稳健,很显然他就是最佳人选。

严庄与李筌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能直接说出来。sxbiquge/read/73/733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