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轻轻放入棺中,那是风幽篁昔日随身之物,触手生寒,就让它陪着以前的自己一同下葬吧!
春末夏初,宫中仍带几分寒意,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案牍如山。
丞相兰一臣着一袭玄青朝服,立于御前,神色沉静如旧。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殿中清晰可闻:“臣兰一臣,恳请陛下赐婚。”
新帝抬眼,目光微动。
兰一臣自先帝驾崩以来,辅政勤谨,素有“冷面丞相”之称,朝中上下皆知其性情寡淡,不近女色。今日竟主动请婚,实属罕见。
“赐婚?”新帝放下朱笔,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不知丞相所求何人?”
“风栖竹。”兰一臣垂眸,语气平静,“风寒竹之义妹。”殿中一时寂静。
风寒竹,昔日出征西北,其义妹风栖竹,听说随军相识,性情刚烈,才貌双全,素有“竹剑娘子”之称。
如今兄长风幽篁新丧,风家风雨飘摇,风栖竹独居旧府,闭门不出,世人皆道她哀毁骨立,命不久矣。
新帝沉默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他想起风幽篁,因为收留罪臣之子而被贬,其实他心里也是惋惜失了这一员大将的。如今斯人已逝,音容宛在,令他每每思之,心中隐痛。
“风家刚逢大丧,风栖竹尚在孝中。”新帝低声道,“此时赐婚,是否不妥?”
兰一臣抬眸,目光如寒星,语气却温柔至极:“正因风家风雨飘摇,臣才愿以一身之力,护她周全。栖竹性烈,若无人为她挡风遮雨,恐将随兄而去。臣不敢妄言情深,但愿以正妻之礼迎她入门,保她一生无虞。”
新帝望着他,良久未语。他知兰一臣从不轻言承诺,一旦出口,便是生死不负。
“幽篁之殁,朕至今难忘。”新帝轻声道,“风家女儿,命途多舛。朕不愿再见她零落。”他顿了顿,终是叹息一声:“准。”
兰一臣俯身叩首,声音低哑:“臣,谢陛下隆恩。”
殿外风起,吹动檐角风铃,如泣如诉。风栖竹,自此之后,不再是孤女一人。
兰一臣得旨后,并未张扬,而是悄然着手筹备。他深知风栖竹的性子,不喜浮华,更厌喧嚣。
但这一次,他要给她一个举世无双的婚礼,不是金堆玉砌的炫耀,而是山河为聘、风雨为誓的庄重。
新帝赐宅,位于皇城东南,原是先帝潜邸“栖梧园”,占地百亩,倚山临水,古木参天。新帝亲笔题匾——“丞相府”,意为丞相新府邸,自此为家。
兰一臣命人拆去高墙,改以竹篱为界,引活水入园,种万竿青竹,三日之内,竹叶潇潇,风过如琴。
又于竹林深处,起一座“听风台”,以白玉石为阶,紫檀为栏,台上悬一柄古剑,正是风寒竹所用,剑名“孤篁”。
兰一臣要这场婚礼,不止“盛大”,更要“独一无二”。 他让全京城都知道:这不是丞相娶妻,而是他把整片江山都借来给风栖竹撑腰。
于是,礼部案头出现了一份《兰府婚仪草奏》,被后世称作“竹风婚典”—— 条条惊世,款款动魂。
其中最著名的三条是:
一不问生辰——“吾妻之吉,由吾心卜。”
二不问嫁妆——“风家已倾其所有于国,余下一切,本相来补。”
三不问鼓乐——“京中百戏皆停,以风代箫,以竹代鼓。”
风府旧宅,夜深如墨,唯有后堂一盏青灯未灭。
风栖竹坐在兄长风寒竹常用的书案前,指尖轻抚那柄未出鞘的佩剑——“霜篁”。剑身映出她微颤的眸,眼底有未褪的踌躇。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披着旧袍的风寒竹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壶温酒,两只青竹杯。
“还没睡?”他声音低哑,带着北地风沙的质感,却温柔得不像话。
风栖竹抬眼,勉强一笑:“睡不着。”
风寒竹将酒放在案上,坐下,动作缓慢得像怕惊动什么。
他倒了两杯,一杯推给她,一杯自己握在掌心。
“听说,兰一臣今日进宫请旨了。”
风栖竹指尖一颤,没应声。
“这不是一早就商量好的吗,你怕?”风寒竹问得直接。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怕……我不是怕嫁给他,我怕的是——”她顿住,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
风寒竹替她说了下去:“怕以后不再是‘风栖竹’,而是‘兰夫人’。怕忘了曾是风大人,忘了风家怎么守,忘了……我怎么活过。”
风栖竹眼眶一热,低头掩住情绪。
风寒竹望着她,目光像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又像看一个即将远行的战士。不知不觉他的妹妹长大了,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妹妹,你记不记得,我们刚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时有多么的仓皇无助,但我们还是挺过来了!我们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就算到时候一无所有了,也不过是毁身削骨,不过重来,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的,别哭了!”
风栖竹低声道:“没哭。”
“你撒谎。”风寒竹笑了笑,“还记得那时候你躲在马肚子后面,哭得跟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谁靠近就捅谁。”
风栖竹也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可后来你还是站起来了,杀出来了。你从来都不是靠别人活下来的,你是靠自己。”
风寒竹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有旧刀茧,温度却稳得像山。“兰一臣是好是坏,我不评价。但你要记住——”
“你不是嫁给他,你是带着风家一起嫁过去。你不是去当兰夫人,你是去告诉天下,风家还有人在,风家的女儿,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宅,都是最了不起的女子。”
风栖竹抬眼,泪光中映出兄长鬓边早生的白发。“哥,我不想离开你。”
风寒竹轻轻摇头,声音低而笃定:“你忘了我,没关系。只要你还记得,风栖竹是谁养大的,是谁教她握剑,是谁告诉她‘风字不倒’——就够了。”
他举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其实我这个哥哥大多时候都做得不好,有时候你操心我比**心你要多,但自从我战场上走了一遭,明白了很多事,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亲人。”
“风栖竹,明**要出嫁了。今晚,你不是待嫁女,你是我风寒竹的妹子,是风家最宝贝的嫡长女。”
“喝完这杯,去睡。明天穿上新衣,兰一臣明个儿要来下聘了,到时候他聘礼给少了,我可是不让的。”
“别怕,哥哥一直在。”风栖竹举杯,一饮而尽,辣得眼泪直流,却笑了。
灯火微晃,兄妹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如旧,仿佛从未分离。
丞相府,书房。
兰一臣着一袭月白常服,坐于案前,面前摊着一本旧册,纸页泛黄,却密密麻麻记着数字——是他自入仕以来,每一笔俸禄、赏赐、节礼,甚至早年做翰林时替人写祭文所得的润笔。
他指尖轻点其中一行,声音低而稳:“木兮,把这些,全部整理出来。”
木兮正在旁边给他磨墨,闻言一愣:“全部?”
“全部。”兰一臣抬眼,眸色沉静,“现银、田契、古董、字画、御赐之物,连我十九岁那年得的‘青玉镇纸’也算上。”
木兮张了张口,想劝,却终究低头:“是。”
翌日,木兮捧来一只檀木箱,箱盖开启,内里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现银十二万三千四百两,封条未动;御赐金册一副,乃先帝亲书“忠正”二字;田产七处,皆在江南,岁岁丰稔;古画十卷,有《雪夜访戴》《溪山行旅》;青玉镇纸一对,雕工极简,却温润如水;另有珠钗十二枚,皆为宫廷造办处旧款,未启封。
木兮低声道:“大人……这些是您做官多年清寒所积,真要一次尽出?”
兰一臣伸手,指尖掠过那只青玉镇纸,声音轻得像对旧友说话:“她是我最重要的人,若我不拿出全部诚意,怎敢求她入门?”
“可风姑娘不是俗人……”
“她是不是俗人,与我给不给,是两回事。”兰一臣阖上箱盖,语气第一次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度:“三书六礼,一样不能少。”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我要让全京城都知道,风栖竹不是孤女,是我兰一臣以全部身家、十年清誉,迎为正妻的人。”
纳征之日。
丞相府开中门,仪仗肃然,红绸铺地,鼓乐不作,
木兮捧礼单,高声唱念:“现银十二万三千四百两,田契七纸,御赐金册一副,古画十卷,珠钗十二枚,青玉镇纸一对……
另,丞相大人亲笔《聘书》一封,以竹为笺,以霜为墨,誓曰:
‘竹有节,不改其志;臣有妻,终岁为期。’”
风府大门缓缓开启。
风栖竹立于门内,未着华服,只一袭素青长裙,眸光映着那一箱箱聘礼,却落在最后那只小小檀木匣上。
木兮上前,双手奉匣:“大人说,此物请姑娘亲启。”
匣开,内里只有一物——一枚青玉镇纸,刻着一行小字:“小竹子,吾妻。”
她指尖微颤,他还叫自己小竹子,没有叫自己新取的名字,良久,轻轻握住那镇纸,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兰一臣未乘轿,未骑马,只着绯红礼服,步行而来,止步于风府阶前,长揖一礼:“风姑娘,兰某以全部所有,求娶一人。”
“愿或不愿,皆由你。”
风栖竹握紧那镇纸,忽然笑了,泪却滚下来:“丞相大人,你可知我风家无嫁妆?”
兰一臣直起身,目光温而静:“你来了,就是最好的嫁妆。”
当日,京中传颂:“丞相兰一臣,以十年清俸,百骑肃列,青竹为笺,亲书聘礼,迎风氏孤女为正妻,三书六礼,一步不少。自此,风字不倒,竹影成双。”
自此定亲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便是问吉,风寒竹与兰一臣商量一起选了个好日子,于五月初五迎亲。
后院东厢,窗棂支起半扇,阳光碎成金粉,落在绷架的雪缎上。
那是一块二尺见方的真丝,经纬细得能透过天光,正中一对交颈竹雀——风栖竹亲手描的样,一针一线,自己绣。
“姑娘,歇会儿吧,灯都掌了。”老嬷嬷端着烛台进来,心疼地瞅着她。
风栖竹却摇头,把鬓边散发别到耳后,低头咬断一根红线。
指尖早已千疮百孔,细密的针眼像雪地里落的红梅,稍一碰就渗出血珠。
她随手在帕子上摁了摁,继续下针——雀羽的翠羽要用碧青、湖绿、月白三股丝线劈成十六股,才能显出渐变的光。
曾经她那双写文章的手,如今做起绣活来,真是让她心力交瘁,吃了不少的苦头,但她甘之如饴,毕竟成婚人生中只有一次,她享受其中的乐趣。
四月十五,盖头只剩最后一圈流苏。她拆了三次,嫌平金太俗,嫌串珠太响,最终只用素色丝线,编进一根自己的青发——“结发”之意,她不许嬷嬷帮忙,自己对着镜子,咬紧下唇,把发丝与线捻成一股,再一针一针锁进边缘。
那夜月亮极圆,照得窗纸发白,她指尖的血渗进丝线,像给月华点了一粒朱砂。
完工那刻,她双手捧起盖头,对着灯影展开。
竹雀交颈,翠羽流光,口衔一枝并蒂海棠——那是她偷偷添的,风家无海棠,她却想借一点春红,把冷清的竹影烘出暖意。
到了迎亲那日,京城万人空巷。
兰一臣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仪仗浩荡,依着“竹风婚典”的规矩,无鼓乐喧嚣,唯有风吹竹林沙沙作响。
风栖竹着一身凤冠霞帔,在兄长风寒竹的护送下,缓缓被背出风府。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枚青玉镇纸,眼中满是坚定与期待。
花轿稳稳抬起,沿着长街前行。街边百姓纷纷驻足,惊叹这场举世无双的婚礼。
当花轿抵达丞相府,兰一臣亲自将风栖竹迎下轿,二人携手踏入府门。
步入正堂,行完三拜之礼,兰一臣轻轻掀起风栖竹的盖头,四目相对,一切言语都化作深情的凝视。
从此,风栖竹成为了丞相夫人,在这繁华的京城中,与兰一臣一同谱写属于他们的传奇,而“竹风婚典”也成为了京城中流传千古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