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晚仍然热闹喧哗,然而此时包厢里却带着几分洗尽铅华的清寒。
月色如洗,洒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映出风幽篁清瘦的身影,他背脊挺直如竹,如松柏般坚韧。
这一场牢狱之灾,让她认清现实,如今的君主绝不会容忍一介女子进入朝堂,如果他知晓自己的身份,等待自己的必是满朝的口诛笔伐和帝王的毫不留情。
说来可笑,她虽身为穿越女,却没有一点金手指,来到这个朝代这么多年一直蝇营狗苟,隐瞒身份,面对那么多的不公,她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跟别人说不,这个时代已经规制了许多的框框架架,没有人能够轻易打破。
如果她对别人说女子亦可成为半边天,那么占据优势的男性角色,便会对她疾言厉色,仿佛她是一个异类。
如果她对别人说成为商人并不可耻,在现代的时候反而是拥有资本力量的一份子,那么那些占据士农工商思想的文人们会对她言语抨击,不假辞色。
所以她一直隐忍,一直隐藏,像是缩在壳里的乌龟,如今她从官场中退出来,反而一身轻松,或许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世道再冷,也总得有人留一盏灯。”她轻声自语,望着酒楼门口那两盏在风中轻晃的竹骨灯笼。
灯影摇曳,仿佛旧日时光在招手。
风寒竹坐在她左侧,一袭墨绿长衫,眉目与幽篁有七八分相似,也许是在边关历练过,眉目间有几分杀伐之气,听了她的话也颇有感慨。
他身旁风竹影着一身素白襦裙,发间别一枝青玉竹簪,眸子澄静如露,虽不能言,却有一份沉静的力量,在风府待久了,仿佛和他们真的是血浓于水的家人,连眼神都是如此的相似。
风幽篁咳嗽一声,牢里太过阴湿,确实不是人能待的地方,风竹影果然是个邻家妹妹,她上前从丫鬟手中取过一件织金云纹披肩,披在了她的身上,对她打起手语,“你平安回来就好,大家都担心极了。”
风幽篁眼眶微热,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发顶,“子澶哥哥刚才做什么去了?”
进入包厢没多久,兰一臣便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公务在身。
风寒竹挤挤眼,“丞相大人如今日理万机,偏偏要亲自为你接风,这份情谊可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善之人实在多了。”
兰一臣又再次进来,他原来是去换了一身衣服,本来一身白衣,如今却换成绛紫官服,腰束玉带,眉目清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令人眼前一亮。
“子澶哥哥,你可回来了,我可要好好罚你一杯!”随即,风幽篁举起酒杯,向他示意。
兰一臣唇角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举杯遥敬,“好,我认罚。”
酒过三巡,兰一臣屏退左右,亲自为幽篁布菜,“小竹子,你可知道,如今那孩子现在在我的府上,这段时间巡查的紧,没办法儿把他送远,我左思右想,我的府邸向来偏僻,很少有人会去,一时半会儿他们找不到那边。”
风幽篁执箸的手一顿。
“这怎么能行?如今你身居高位,早已有许多人对你不满,若是把孩子留你那儿,相当于放了一颗定时炸弹,要不还是送回来吧,反正陛下已经赦免了我的罪和孩子的罪,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可你忘了吗?除了梅润笙的孩子,还有另外一个,你如今没有官职在身,相当于无权无势,这背后之人要动手就方便多了。反倒是我,他们不敢轻易动我的。”
风幽篁沉默不语,风寒竹此时却开口道,“兰大人说的对,你就听他的吧!
风幽篁内心仍有担忧,但也明白风寒竹和兰一臣所言有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就先依你们。只是子澶哥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兰一臣微笑着点头,“放心,我自会周全。”
话音刚落,楼下忽起喧哗。
少顷,一名喝得醉醺醺的人闯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那人着绯红官服,面容阴鸷,正是英国公之子罗秉忠。
恰好刚才兰一臣进来时门没有关严,罗秉忠一下就看到了他们。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圣人风幽篁吗?"罗秉忠斜倚栏杆,声音尖锐,"怎么,牢饭不好吃,又出来沽名钓誉了?"
风寒竹霍然起身,手按剑柄。
幽篁却按住他肩膀,平静道:"罗公子,夜色已深,还请自重。"
"自重?"罗秉忠怪笑,"一个包庇逆贼的罪臣,也配谈自重?你那点伎俩,骗骗三岁孩童罢了!谁不知你风幽篁沽名钓誉,故意唱这出苦肉计,博个清名好复出——"
"放屁!"风寒竹怒喝,剑已出鞘三寸,"我弟弟若真有此心,当年就不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搭上十年寒窗换来的前程!"
罗秉忠眯起眼:"风寒竹,你不过一介武将,也敢对本公子无礼?来人——"话音未落,风寒竹已欺身而上。
他剑未完全出鞘,却以鞘为剑,一式"风扫落叶"直取罗秉忠面门。
罗秉忠仓促后退,绊倒在栏杆上,发冠歪斜,狼狈不堪。
身后的那群跟随者也一个个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你——你们风家等着!"罗秉忠在随从搀扶下踉跄离去,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怨毒的声音却久久不散。
兰一臣皱眉:"此人睚眦必报,需加提防。"
风幽篁却望向窗外月色,轻声道:"竹本无心,风过留声。该来的,总会来。"
“真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针对我们,我们跟他也没什么过节吧?”风寒竹发出灵魂拷问。
“你别忘了,他背后可是皇后,听说皇后流产跟后宫中某些人有关,近来他又针对那个梅氏孩子,或许就是因为梅贵妃吧!”兰一臣一语道破,犀利地指出来。
风幽篁跟他不谋而合,赞同的点了点头。
回府途中,风竹影忽然拉住兄长衣袖,指向路边一株老松。
月光下,松针簌簌而落,当夜,风府书斋的灯亮至天明。幽篁展开一幅新得的《墨竹图》,在留白处题下四句:
风过幽篁声自远,
霜侵寒竹节愈坚。
莫道无言最寂寞,
心中有影便参天。
风竹影研墨,风寒竹执剑立于廊下。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为这幅墨迹未干的画作镀上一层金边。
长安的夜,似乎很长。
兰一臣回到家中后,发现木兮正苦着脸,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屋里还有两个婴儿啼哭的声音,蓝逸辰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想他堂堂丞相,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言语如刀,心思如墨,朝堂下冷面无情,百官见之,无不肃然,如今却被迫守在两个奶娃娃的摇篮前,手里摇着拨浪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兰大人,这两个孩子……”木兮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咿咿呀呀地啃着他的发带,口水都流下来了,而另外一个爬在了兰一臣的脚边,爬得欢快,嘴里还**一块不知从哪儿摸来的玉佩。
这两个孩子突然出现时,木兮还以为他家大人从哪拐来的两个幼崽,知道了真相之后,他更是目瞪口呆,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天潢贵胄,他更是无所适从。
兰一臣淡淡扫了一眼,语气平静道,“家中不能出现别的陌生人,哪怕是奶娘,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从今日起,他们是兰府收养的孤儿。”
木兮,“……”
如今兰宅破旧也就罢了,还一夜之间变成了育儿堂,兰大人公事繁忙,不能时时照看,木兮就变成了两个奶娃娃的专属保姆,又当爹又当妈,着实辛苦。
白**左手抱一个,右手拎一个,脚下还得防着哪个突然撞到哪个犄角旮旯。夜里他守在摇篮边,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生怕哪个孩子一翻身就掉下床,或者尿急突然啼哭不止。
“兰大人,梅小公子又拉了……”
“兰大人,小风公子把您的奏折撕了……”
“兰大人……”
兰一臣揉了揉眉心,终是放下手中的《治国策略》,起身挽起袖子,上前来哄婴儿。
从此,丞相府中常可见如此奇景:
兰一臣一手抱着风逸臣,一手拿着温好的羊奶,面无表情地哄着:“喝完这口,本相明日不参你父皇旧部。”
木兮追着满地乱爬的梅景尧,手里拿着小鞋子,哭丧着脸喊:“小祖宗,您别再爬树了,属下真的不会飞啊!”
夜深人静时,兰一臣坐在灯下,批着折子,脚边两个娃娃一个抱着他的腿打瞌睡,一个趴在他背上流口水。
朝堂上,百官议论纷纷:“丞相近日气色不佳,莫非朝中出了大事?”
只有兰一臣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个被两个一岁娃娃折腾得夜不能寐的奶爸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后悔。
“他们是无辜的。”他曾对木兮说,“若我连这两个孩子都护不住,又谈何护这天下?”
跟他们待在一起久了,兰一臣就发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
梅景尧爱笑,风逸臣爱哭。一个像春风,一个似秋雨。他们会在兰一臣的怀里睡着,会在木兮的背上嬉闹,也会互相喂争羊奶喝。
而那位曾令百官闻风丧胆的丞相大人,如今最头疼的事,不是政敌陷害,不是边关告急,而是——“木兮,他们又把本相的官印拿去玩了!”
春尽夏至,蝉声聒噪。
兰府后园,两架婴儿学步车并排吱呀,这车子是风幽篁特地找工匠改良的,两孩子喜欢的不得了。
木兮手里攥着布老虎,汗透后背,“小祖宗,消停一会儿吧!”
兰一臣披一件素纱中单,袖口挽到肘弯,正俯身给风逸臣擦嘴。
小家伙吐出泡泡,顺手抓住丞相鬓边的一缕乌发,咯咯直笑。
兰一臣面不改色,任他把发丝当什么玩具,而另一只手也翻开案上急报——【江南水患,户部银两被截,折子昨日傍晚扣在中书省,至今未发。】
兰一臣眸色微敛,喊道,“木兮。”
“大人,我在呢!”
“把两位小公子今日午寝提前半个时辰,我要先入宫一趟。”
“大人你放心吧!”
紫宸殿外,日色惨白,文武分列,新帝坐在上首。
谢裴煜出列,忧心忡忡道,“听闻江南灾重,户部存银不足,臣请开剿饷之例,暂佳田赋一成。”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中开。
新帝见他入内,欣喜浮于脸上,“丞相来了!”
兰一臣广袖如云,负手而入,“臣正是为刚才谢大人所言之事而来。”
兰一臣捧上一只桐木匣子,匣子打开,厚厚一摞账簿。
“截留银两者,中书省主事袁林,昨夜已押入诏狱,所劫九十七万两,今臣如数点清,请陛下过目。”
殿内死寂,袁林跪倒在地,面如金纸,“微臣冤枉!”
“冤枉与否,大理寺自会公断,”兰一臣早就知道,这个袁林是英国公府那边的人,如今也算是替风幽篁报了一仇,谁叫他当时是叫的最欢的一个。
兰一臣转身,广袖一拂,言尽于此。
他还心系家里那两个小家伙呢!
兰一臣匆匆出宫,快马加鞭赶回兰府。
刚进府门,就听见木兮焦急的呼喊:“大人,不好了!”
兰一臣心一紧,忙问:“怎么回事?”
木兮哭丧着脸道:“小风公子一直哭个不停,刚才才察觉原来是发烧了。”
兰一臣来不及多想,快步奔向孩子的房间。只见风逸臣小脸烧得通红,正哭得声嘶力竭。
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赶忙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触手滚烫。
“去风府,请竹影姑娘过来,”他冲着木兮厉声说道。
木兮领命,飞奔而去。
兰一臣将风逸臣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嘴里低声哄着。可孩子依旧啼哭不止,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梅景尧也被哭声吵醒,睁着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
兰一臣安抚着怀里的风逸臣,又伸手摸了摸梅景尧的头。
也幸好哑女会医术,否则他真的会被逼无奈寻找太医了。
终于,风竹影匆匆赶来,风幽篁也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