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过,如果我复仇之后不能全身而退,自是再也见不到原非白了,那做这个珠弩,也可算是我与他相识一场的纪念。
众人再也说不出话来,有些感慨地看着我俩,估计都以为我对原非白情深得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了。
原非白凝视着我,在这一刻他的眼中似乎只有我,迷惑而深切。他伸手想来握我的手,而我赶紧吓得扑过去压住他的手,关上暗扣,额角流汗地对他说:“三、三爷,您、您可要注意,现在您的手腕上多了件东西。”
素辉扑哧一笑,接着大家被逗乐了,连原非白也对我朗笑出声,轻轻问我:“这珠弩可有名字?”我看看他,又看看锦绣,心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而你的心上人真的是锦绣的话,那就请你好好照顾她吧。
于是我柔柔地对他笑道:“回三爷,这珠弩名曰长相守。”我看向锦绣,她也笑了,笑得那样凄惨。
夜空中划过流星,我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我能顺利报仇,和锦绣一起离开原家。
如果我真报完仇,和锦绣离开原家,那我还能再见到非珏吗?原本在一旁兴奋地看着我演示珠弩的鲁元,忽然如同看到恶鬼一样,
定定地看着锦绣,烧毁的面容扭曲起来。他跳到中场,伸出满是伤疤的手,颤抖着指着锦绣嘶声喊道:“你、你、你是那紫眼睛的恶魔,是你杀了我鲁家村一百三十二人,是你命手下奸杀了我们村里所有的女子,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放过。你这恶鬼,纳命来……”他猛地冲向锦绣。
这实在出乎在场每一个人的意料,乔万早已一脚将他踢翻,出手如电,连点他十三处穴道,冷笑道:“你这肮脏的竖子,也配碰锦姑娘?快说,是谁指使你前来行刺的?”
鲁元吐着血沫,眼睛死死盯着锦绣,“是你,你这紫眼睛的恶魔,你化作灰烬我也不会认错。”锦绣神色不变,缓缓地饮着酒,淡笑着,“你说我是杀你全家的凶手,那你说说我是何时何地因何去你家杀人了?”
鲁元口中食着尘土,眼中却流出血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鲁家村人人皆是能工巧匠,只因你要我们帮你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千重相思锁,便在去年腊月初十,我交给你那锁和匙后,杀了我沧州鲁家村所有的人。”
“那你可看清了凶手长什么样?”“你戴着面具,但你的紫瞳,我看得千真万确。”我心中一惊,看向锦绣。
锦绣对乔万说道:“乔爷,你可记得去年腊月初十,我们在做什么吗?”乔万恭敬地答道:“回姑娘,去年年底,我等三千子弟兵正冲进司马门内诛杀张氏逆贼,保卫帝都,哪里去得了什么沧州不毛之地?”
锦绣耸耸肩,一口饮尽杯中佳酿,轻蔑笑道:“天下生有紫瞳的何止我一人?君不闻大理段氏,闻名天下的四公子之一紫月公子亦是天生一对紫瞳。西域也多是紫瞳之人。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丑八怪。”
这时,韦虎跑出来急急跪禀,“请三爷饶了鲁元,他也是报仇心切,才会冲撞了锦姑娘。”乔万哼了一声,道:“侯爷有命,敢对锦姑娘不敬者杀无赦。”锦绣在那里自斟自饮,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我的心一时间绞痛,我的妹妹,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你对痛苦如此云淡风轻呢?这时一直沉默的原非白冷冷发话了,“割去舌头。”我一惊,知道这已是对鲁元最轻的惩罚了,没杀他只因他是个巧匠,还有利用价值。我站起来,笑着为原非白倒了一盏酒,“三爷,今儿是七夕,我们比的是智巧,又不是比割舌头,看在巧娘娘的面上,就饶了鲁壮士吧!”我走过去,为锦绣倒了一盏酒,“锦绣你说好不好?”她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接过来笑道:“姐姐总是慈悲心肠,”她看向乔万,“还不快放了这丑八怪!”乔万道:“可是姑娘,这厮如此凶暴,放虎归山,若是再来害姑娘又当如何?”锦绣冷冷道:“你现在的话真真越来越多了。”乔万立刻放了鲁元。
韦虎赶紧上前谢了锦姑娘、三爷,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暗点了鲁元的哑穴,拖了他下去。
锦绣长叹道:“真是扫兴!今夜七夕,听说西安城里夜市开放,不知三爷可否放家姐及小五义一众与锦绣前往一游,两个时辰之内必当送还!”
我面露喜色地看向原非白。他看了我一阵,点头道:“那有劳锦姑娘和乔壮士了。素辉,你跟着姑娘,不得有误。”素辉喜滋滋地嗯了一声。我兴奋地走上前去,拉着锦绣的手。
她轻颤了一下,终于回握了我的手。
西安城原是日头一落就关城门,城市里面实行夜禁,连燃烛张灯也有限制,若有违反,就要受到处罚。然而七夕节的星空下,西安夜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掌柜们都向顾客献上最殷勤的微笑,那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厢的糖行又送来浓浓的甜香。
空地上到处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夜空里有史以来最灿烂的烟火。
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堤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新鲜的果子,在摊位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我们围在一堆桃子面前,挑来挑去。我为锦绣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锦绣开心地接过,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讨吃的,当然这回全是宋明磊掏腰包了。
时间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我们几个含着香糖、啃着桃子边逛边看,仔细品评,如鱼游春水一样无拘无束,悠闲地欣赏着这说不尽的绮丽、数不完的雅趣。
玄武大街上,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医药铺:金紫医官药铺、杜金钩家兽科、柏郎中儿科……
这些店铺均有独具特色的招牌,我们正在笑杜金钩家用只硕大肥猪形象做标记,忽地发现有家卖咽喉药的,竟在铺面上装饰原非白上次画的盛莲鸭戏图的临摹,《爱莲说》落款则是我花木槿歪歪扭扭的大名。这无疑抬高了这家药铺的品位,果然吸引了很多市民争相观看。
我暗暗叫苦,原非白不是答应我把这画送给我了嘛,为何又流传出去了呢?锦绣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好一篇《爱莲说》,恭喜姐姐,可随三爷名动天下了。”
我正要辩解,眼前到了北山茶坊,这里专门建了一个“仙洞”、一座“仙桥”,吸引仕女结伴来此夜游吃茶。锦绣嚷了声渴了,也不顾我们,走了进去,乔万立刻跟了上去。
碧莹走过来,轻轻道:“木槿,别气,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苦笑着点点头,随他们一起进了茶坊。
进了仙洞,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点茶婆婆”,头上戴着五朵金花,老相却偏要扮个俏容,让人忍俊不禁。她吟唱着叫卖香茶配物,一面唱,还一面敲盏,掇头儿拍板,有板有眼,甚是动听。我们便向她点了一壶紫阳毛尖和一些苏杭蜜饯,稍作歇息。
婆婆对碧莹笑说:“姑娘好相貌,将来必得贵婿啊。”
碧莹的脸立刻红了,眼睛不由得瞟向宋明磊。
我试着跟锦绣说话,她却只殷勤地拉着碧莹和宋明磊说话,又不理我了。小丫头片子。
过了一会儿,我们出了茶坊,来到著名的潘楼夜市。那潘楼所卖乞巧之物,伪物逾百种,烂漫侵数坊,可是西安市民仍每逢夜市必蜂拥而至,竟使车马不能通行。
我们挤不进去,我便亲自掏钱在夜市门口给我们几个都买了黑脸塌鼻的昆仑奴面具戴着玩,锦绣的脸色才稍稍好些。
将近夜半,来到渭河边上的丰怡楼。一艘画舫停泊靠岸,一个服饰鲜丽的贵公子带着十几个姬妾、歌童、舞女在画舫中歌舞狂欢。一时间,丝管弦乐、娇声莺语自画舫之上传到岸上,让人忘记了这是深夜……
我们一路嬉闹着,又来到满是字画古玩的朱雀大街。锦绣径直走到一个卖诗文的书生那里,要他以“浪花”为题作绝句,以“红”字为韵。书生长得极白净清秀,他看了一眼锦绣,眼中闪过惊艳,欣然提笔写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我们都一怔,没想到这市井中还有如此诗词高手。他在那里标价每首二十文,停笔磨墨罚钱十五文。
这时有一位妇人过来,要求以“白扇”为题作诗,那书生要举笔,妇人又要求以“红”字为韵。他不假思索写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静待明月动时风。
有时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点红。
宋明磊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芦雁笺纸给他,也不说话。那书生看着宋明磊,略一沉吟,即以“纸”为题写道:
六七叶芦秋水里,两三个雁夕阳边。
青天万里浑无碍,冲破寒塘一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