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流言,在宫中流传了一段时间。
从九月底到十一月,后宫人的耳朵,没有停歇过。
从皇后的流言,到为皇后惋惜。
魏安辰在前朝政务繁忙,没有进过后宫。
但每一日,都会有消息传到他耳中。
“太后果然好心思。”
沈太后感觉到魏安辰已经开始掐断她在前朝的势力。
太后权柄下移,也不想叫皇帝拿捏了,于是开始有所动作。
故意叫众人觉着,安卿儿的胎儿死于皇后的安胎药,让众人对于皇后的表里不一私下议论。
竟然愈演愈烈。
流言越多,对于太后就更加有利。
皇后失德,对于太后而言,最好的好处,就是后宫众人都知晓,万事还要她裁决。
先皇在时,她就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的地位。
如今,做了一人之下的太后,如何肯叫贤良的皇后占尽风头。
魏安辰不悦,终究没有表现出来。
直到,如今。
六王和沈则,私下帮他寻找安家罪状,贿赂官员,私办盐营,买通宫里宫外,让安卿儿假孕,如此消息也从前朝传了下去。
众人才渐渐得知,这也许是,太后和帝王的博弈。
皇后,只不过是沈太后拉进来的替罪羊。
又看着皇后断断续续生着病,每日都需要喝药,太医进进出出,也带来鸳鸯宫的消息。
皇后果真是一个温柔的人,鸳鸯宫所有人都受到过皇后的照拂,从上到下,都在夸赞皇后的温柔。
皇后叫增加了后宫所有宫殿的炭火数量,惠及黄门奴仆。
皇后想出了许多俭省的方子,多出来的银钱,按照分例,实实在在到了每个人手中。
后宫所有妃嫔,得到皇后关怀,不必每日请安,还叫内务府多做了过冬的衣服,送去给小主娘娘。
尤其是失了宠爱的安卿儿,和腹部渐渐大了的潘贵妃。
后宫得了这样温良的皇后,是后宫所有人的福气。
十一月十六,皇帝一人从听雨阁出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进过鸳鸯宫了。
今夜,他又转到了鸳鸯宫的门口,他辗转了好久。
如卿,等我还你公道。
他准备下旨查封安家,严惩不分黑白倒戈是非。
乌烟瘴气太多了,不惩治,后宫也不会安宁。
魏安辰知道,要铲除一切他不喜欢的势力,来日方长。
“参见皇上。”
皇后看中的黄门刘延正出门为皇后置办药物,竟在门口看到站在风口发呆的皇上,吓了一跳,赶紧请安。
魏安辰回过神来,“起来吧。你家主子可睡下了?”
现在是亥时。
魏安辰知道慕玘时常会派人出宫去置办东西,每每亥时总会派人出宫。
刘延正色回着:“娘娘刚吩咐奴才出来,想是快要歇息了。”
“朕进去看看她。”
皇后凤体欠安,不许各宫探望,也不出未央宫的门,除了这几天来往的宫人太医,还有按着圣旨给皇上禀告皇后身体情况的婉儿和言欢,鸳鸯宫几乎无人问询。
近两个月,皇上,都没有去探望。
魏安辰没有叫人通报,如同以前,独自走进去,正见她平静坐在床榻之上,看着书。
这么些天,她瘦了些许,纵使冬日里的衣衫厚重,他也能看到慕玘瘦弱的身姿。
她近乎不怎么出门,在宫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打发时间看这些书。
慕玘正巧喝完一碗极苦的汤药,放下手中的书和药碗,正拿了一颗梅子含在嘴里,他就走到了她面前,自然地接过了书和碗,自然也碰到了她瘦弱的手。
“怎么这么冰凉?”
慕玘怔了一怔,自上次以后,有两个月没有见过了。
220903“皇上。”
魏安辰放下书来,眼光温和,“你瘦了好多。”
慕玘微笑,“多谢皇上关心。”
“你倒是好兴致。”
他指了指书。
他知道最近慕玘在看《诗经笺注》,十分喜欢的样子。
太医建议不要多走动,关于安卿儿小产的流言非议太多,慕玘在自己宫里最安全。
在宫里,自然也能扭转乾坤的。
魏安辰想至此,温和一笑:“你真的很聪明。”
慕玘在鸳鸯宫,用一切手段,扭转了众人的看法。
那些关于她贤良温厚的旨意,都是在宫里传出去的,她一步都未走出这这宫殿,便利用手中的权力,做到了这一切。
慕玘微微笑着,“自然是要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谢皇上如此称赞。”
慕玘心里明白,魏安辰这两个月在前朝的动静,不入后宫,是为了放手叫她自保,并且立威。
如此聪慧的帝王,自然是需要一位聪慧的皇后的。
她微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皇上,臣妾宫里有一味不错的安神茶,疗效也还是很好的,待会让婉儿给您端来尝尝。”
魏安辰眼角一亮。
慕玘轻轻的笑着,“皇上辛苦,这茶不会影响您安睡。”
魏安辰笑着,“知道了,我会喝。”
然后使自己恢复到之前淡然的样子,嘴角含笑。
慕玘洗漱之后,在寒窗前,抬头看着月亮。
月上柳梢头,虽然身处寂寞深宫,但一草一木都是葱郁。
慕玘这些天只能躲在鸳鸯宫看书刺绣的心情郁结稍稍纾解。
她其实并不在意后宫这些人事的。
只是伤心于那人病重,周朗呆在家中两个月,方才使他苏醒过来。
今夜的信件中,兄长说,他如今面色恢复了寻常,也会吃些东西了。
月色正好,若是早早地休息,反倒是辜负了。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她。“还不休息吗?”
慕玘道:“今夜月色好,臣妾不想辜负。”
帝王下巴抵于自己头上,动作更紧了些,慕玘感觉难受,却还是忍受着,他这样一来,不得不低头去,连圆月都欣赏不得。
魏安辰轻笑,月光下带着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的温柔。
“我们好久没见了,你竟不来找我。”
魏安辰耳语温柔,吐出的气息缠上慕玘的发丝,语气缱绻,似有百般思念。
慕玘微笑:“皇上政务繁忙。”
“你甚至从不对我说,你遇到的麻烦。”魏安辰继续道,
甚至从不对我说,你需要我。
花好月圆,人心无安,春秋冬夏肆意流转,若没有你在我身边,一切的琐碎光阴都不足为奇。
卿卿淡漠,只要每天我都能想到你在这宫里陪着我一起观赏难得静下来的月色,就是我这一生最值得的事情。
我多么希望每一天,都和你一起过着只能被这座宫殿羁绊的生活,或好或坏,都有你在。
这些话,魏安辰不会说出口的。
万一慕玘,从来不在乎呢。
他不敢想,于是只是静静环着她的腰。
如此,他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么久了,他似乎还是抓不住她。
就像多年前,就像多年来,他从来抓不住这道光。
对于皇上没有没脑的一句话,慕玘没有即刻回答,趁他呆滞期间慢慢的挣脱了他的手,然后略略的走几步,随在他旁边。
魏安辰见她仰着头看天边的月亮,不免一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慕玘微笑,眼神一直望着这轮圆月,不知道宫外的哥哥嫂嫂是否安好。
不知道子川,到底何时才能大好。
长秋城的位置,若是专心的去看着每月十五十六的月亮,倒是极美的,尤其是在位置最好的宫殿,不论哪个地方,都看得到这样美的月色。
魏安辰看着她,“这句诗,还是最适合两情相悦的人。皇后以为呢?”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在民间,与自己心心相惜之人这样固然是最好。但是臣妾觉得,不如一生都没有罢了。”
她从未说过这些,魏安辰怔住。
他以为这样一个心灵剔透的女子,也是最向往的。“皇后居然不信这些?”
慕玘决然微笑,带着无法愈合的悲凉,“臣妾是为女子,却是这世间最不能有这种想法的人。这一点,皇上必定是明白的。”
魏安辰定定看着她的凄婉,心中一疼,想伸手去为她抚平这道眉头紧锁。
但,却还是带着笑容执起她的手,声音低沉温和,“早些去歇息吧。”
慕玘明白魏安辰今夜不同,但也不再多思。
见他转移了话题,方才松了一口气。
像是心底突然之间被他扔过来的大石头噎住了喉咙,又蓦地被他搬开了去。
她继续面带微笑:“是。”
慕玘的手被魏安辰握着,终究是忍不住提醒,她面色冷静,“方才这些话,还望皇上不要再提起。”
魏安辰顿住脚步,微微一怔,原来她是知道的。
他也终究是落寞的。
“帝后之间,也许只能是帝后。”
他看着她出神了一瞬,又像是比之前更加坚定,恢复如常,魏安辰看着身边女子神情,她永远都是不信自己的。
他想不管不顾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永远不放手。
这么多天了,却未曾有任何改变吗?
然而他还是不能这么做,就如慕玘所说,其他人可以做的,帝后不可。
魏安辰恢复了往日将淡不淡的神色,执着她的手,像是报复一样,更加紧了些。
慕玘本来想着力挣脱的,帝王之怒她不敢多言多语,也还是默默忍受着。
“皇后如此深明大义,朕如你心愿就是。”
慕玘强忍着越来越紧的力气笑着,“多谢皇上。”
两人睡在同一张床榻之上,却第一次近乎是默契的自觉背对双方。
这一次魏安辰没有顺着自己的心思抱着,也确确实实因为她无法入睡。
她绝情至此,又理智至此,她甚至是比自己还知道这宫里是断断不能有感情的。
作为帝王,喜欢上了自己的皇后。
就像所有男子一样,他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这个人。
他甚至比其他人多了些运气,从头到尾,他们就有缘分。
可惜,她从来不将他放在心里。
月凉如水,很久她才听到身侧那个人翻身的声音,他的身子靠近了些,只是把她的身子反转过来,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睡吧。”
她不再言语,单薄的身子被棉被裹着,她觉得温度正好。
一阵窸窣以后,魏安辰不悦皱眉,“外头怎么了?”
皇后清晨怕吵闹,因此鸳鸯宫的清晨,从来都是十分安静的。
魏安辰看着身侧已睁眼的人,皱紧了眉头。
“回禀皇上,张贵妃求见。”
慕玘有些惊讶,她来得这样早。
她知晓了张家和慕家的关系,张锦绣也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这些天,宫外的消息,都是她通过张锦绣知道的。
如今一大早过来,许就是为了他的事。
慕玘的心悬着,未免让别人看出什么,一直低头不语。
魏安辰抬头,“这么早,她怎么会来?”
看样子她很中意张锦绣。张锦绣为人还算好,性格应该是对她胃口的,听说张锦绣和慕玘经常往来。
魏安辰还算放心。
只是,两人关系太好了,他甚至觉得,这宫里,她不需要见他。
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也渐渐冷了下来。“叫她在外头等着。”
婉儿不敢乱说话,何况贵妃确实没说所谓何事。
“皇上,天气寒冷,张妹妹过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魏安辰听在耳里,十分不快。
她是真的在乎张锦绣,舍不得她受到一点寒冻。
那自己很多次在未央宫门口辗转的时候,也不见她派人或者亲自出来及时迎接的。她在乎别人,唯独看不到自己。
罢了,本来就不应该被看到。
魏安辰默默点头:“叫她进来。”
慕玘起身,一个踉跄被身边的婉儿及时扶住,她缓缓心神。
魏安辰见此,冷哼一声:“我先走了。”
张锦绣到鸳鸯宫门口,才看到皇帝的轿辇,心下一慌,但想着慕家的事,还是闯了进去。
魏安辰出门正巧遇到她,不免白了她一眼。
魏安辰想起慕玘不留心的踉跄,也不再多说:“快去陪她吧。”
“谢皇上。”张锦绣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锦绣,有什么事?”她忍不住,先开了口。
张锦绣十分不忍,“小姐,王爷一定会平安的。”
“怎么了?”
张锦绣看了一眼皇后,“昨夜,慕家来报,说是王爷发了高烧。”
慕玘手中的茶盏掉了下去,滚烫的茶水,洒在了她的裙角。
她呆在那里,婉儿和言欢急忙上来收拾,确定了没有烫伤以后,退到了旁边。“我可以做什么?”
张锦绣有些为难:“周公子说,希望您能出宫去看看王爷。”
“这么严重吗?”
“周公子说,”张锦绣有些害怕,压低了声音,“他说,王爷曾经为您做的太多了,希望您在他重病的时候,好歹去看看他,说不定王爷能赶紧好起来。”
慕玘怔怔,竟生生扯出一抹笑意,“我试试吧,多谢你告诉我。”
张锦绣不再接话。
张锦绣明白皇后心里,那人的份量有多重。
那些情感,是怎么掩盖都无法掩盖的。
“你回去吧。”
张锦绣离开,慕玘独自坐在位子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