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子应着,小心地拢了拢怀里抱着的一个约莫两岁、正吮着手指的娃娃。
“托儿所的刘婆婆可细心了,把孩子交给她,我上工都安心!”
“可不是嘛!”
旁边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接口道,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七八岁、背着布包准备去识字班的男孩,
“以前娃他爹没了,天都塌了。现在好了,在坊里做工,工钱不少,还管一顿饭,娃也能认字了。这日子,有奔头!”
她说着,眼角有些湿润,嘴角却高高扬起。
“听说昨天又发工钱了?薛家东家真是信人,从不拖欠。”
又一个女子加入话题。
“嗯!我攒了点,想给家里那小子做身新袄子过冬。他爹在天上看着,也能安心了。”
说话的女子看着手上的薄茧,笑容里带着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她们不再是需要靠典当度日、看人脸色的孤苦寡妇,而是能凭自己双手养活家人、赢得尊重的织工。
“快走快走,苏大人和薛东家给了咱们这么好的活路,可不能迟了,辜负了人家!”
有人提醒道。
女工们纷纷点头,加快脚步,汇入工坊大门的人流中。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厂房门口,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她们操控织机的熟练声音,汇入那宏大的机杼交响曲。
那一道道忙碌的身影,脸上焕发的光彩,是苏慕白抚慰军心、稳固根基政策最直观、最温暖的成果。
她们的笑容和干劲,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的另一种生机,一种扎根于土壤、充满韧性的希望。
幽州府衙后宅书房,窗明几净。
窗外是府衙内院修剪齐整的草木,隔绝了前衙的公务喧嚣和后宅的琐碎。
苏慕白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手中紧握着一封刚从神都加急送抵的家书。
信纸是熟悉的暗纹宣纸,岳父林如海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然而,此刻苏慕白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却罕见地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那封信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目光一遍遍扫过描述林黛玉分娩过程的段落——
“虽过程凶险,然吉人天相,母子平安……孩子啼声洪亮,眉眼清秀……玉儿产后虚弱,然精神尚可,有汝岳母悉心照料,日渐恢复……”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这四个字在他心头反复回荡,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心潮澎湃。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直冲眼眶。
苏慕白猛地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酸涩的热意压了回去,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从未有过的、纯粹而充满喜悦的笑容。
孩子!他有孩子了!一个流淌着他和林黛玉血脉的骨肉!
一种极其陌生又无比强烈的悸动在胸腔里冲撞。
他不再是单纯的儿子、丈夫、臣子,他成了父亲!
生命的延续与责任以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方式落在他肩头。
他仿佛能看到黛玉苍白却温柔满足的笑靥,能想象到那个皱巴巴小生命咿呀的模样,能感受到岳父岳母初为外祖的喜悦……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幸福感和归属感,瞬间填满了整个心房。
这份喜悦,远比他掌控幽州、推行新政带来的成就感更加纯粹,更加撼动灵魂。
然而,这份巨大的喜悦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触及了湖底最冰冷的现实礁石。
神都朝堂的波谲云诡,隆化帝刻薄寡恩、视权如命的帝王心术,四王府邸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惨烈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
那份因西海之败而对林如海迅速膨胀的忌惮,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岳父信中那句“陛下视吾等已非肱骨,乃心腹之患矣!”字字如刀,寒光凛冽。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深邃的眼眸中,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冰冷的清明和决绝。
孩子……他的孩子……那么幼小,那么脆弱。
黛玉……他的妻子,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身体还那般虚弱。
而他们的生死荣辱,他们的安宁喜乐,竟然全在乾清宫那位刻薄帝王一念之间!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心,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瞬间冷却下来。
一股比北疆寒冬更加刺骨的寒意,从他脊椎骨深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苏慕白,绝不允许!
那份初为人父的柔软,此刻如同投入熔炉的寒铁,瞬间被锻打、淬炼,化作了百倍、千倍的刚硬与决心。
他不能再满足于在幽州一隅深耕细作,仅仅做一个地方大员!
为了保护怀中这新生的柔软,为了保护他所珍视的所有人——黛玉、宝钗、岳父岳母,还有这无数追随他、信赖他的将士和百姓——他必须更快、更稳、更强大!
他需要的不再仅仅是幽州的根基,而是足以抗衡那至高皇权、甚至……取而代之的力量!
他需要将命运的缰绳,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绝不容许任何人,哪怕他是真龙天子,也不能再将自己家人的生死存亡玩弄于股掌之上!
“一念之间……”
苏慕白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冷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透过院墙,他似乎看到了北城门那巍峨耸立的英烈碑,看到了织造坊里梭子翻飞、女工们充满希望的脸庞,看到了街道上往来如织的商队……
这一切,都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力量源泉,但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快的整合北疆的军政大权,更深地掌控朔方军这支铁血之师,更稳固地握住幽州乃至整个北疆的钱粮命脉。
他需要像蜘蛛织网一样,将这张以幽州为中心、辐射北疆的权力之网,编织得更密、更牢、更坚韧!
苏慕白缓缓抬起手,按在冰冷的窗棂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中的温情彻底褪去,只剩下如北地寒冰般的锐利与燃烧着野心的火焰。
为了孩子,为了家人,为了那些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英魂和生者,他苏慕白,不能等,也等不起了!
这大乾的天,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而他,必将成为那执掌新天之人!任何挡在他面前的障碍,哪怕是那盘踞金殿的恶龙,他也必将,屠之!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苏慕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份被攥得发皱的家书,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男人从父亲到枭雄的决心蜕变。
窗外,幽州的繁华依旧,却仿佛成为了这决心最宏大的背景音。
深夜的乾清宫,烛火通明。
龙涎香的烟气在殿内缓缓盘旋,却驱不散那份压抑的沉静。
隆化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威严而冷峻。
殿下,御史中丞齐牧垂手侍立,额角隐有细汗,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这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齐卿,”
隆化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齐牧耳中,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你入朝为官,也有些年头了。依你看,如今的首辅林相,为人如何?政绩又如何?”
齐牧心头猛地一跳,瞬间警醒。
他飞快地抬眼偷觑了一下御座上的帝王,只见隆化帝目光深邃,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齐牧连忙深深躬身,言辞恳切,带着由衷的敬佩:
“回禀陛下,林相乃国之肱骨,朝廷柱石!”
“自萧逆伏诛,林相代掌中枢,于西海危局运筹帷幄,定下议和良策,稳固边陲;于北疆战事,知人善任,托付苏知州,终致沙钵略授首,大振国威。”
“更兼整顿吏治,开源节流,实乃我大乾不可或缺之栋梁!臣……臣对林相,唯有钦佩景仰,恨不能效仿其万一。”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林如海的功绩拔得极高。
齐牧心中暗自思忖,皇帝深夜召见,开口便问首辅,莫非是要重用自己,或是试探自己对林相的态度?
无论如何,先表明立场,盛赞林相总不会出错。
隆化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待齐牧说完,殿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得齐牧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隆化帝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齐牧精心维持的表象:
“哦?齐卿对林相如此敬佩推崇?”
隆化帝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齐牧瞬间苍白的脸,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讽意。
“那朕倒是不明白了。既如此,当初萧逆势大之时,齐卿为何暗中与其往来甚密,甚至……还曾替他多方奔走,搜罗林相的把柄呢?”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齐牧脑中炸开!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齐牧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皇帝……皇帝怎么会知道?!
那些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早已随着萧钦言自尽而埋葬的往事!
“陛……陛下!”
齐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坚硬的蟠龙金砖撞击膝盖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他伏下身子,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臣……臣有罪!臣万死!陛下明鉴!那……那都是萧钦言!是他!是他当时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啊!”
“他……他胁迫于臣!臣……臣身为御史中丞,位卑言轻,实……实在是迫不得已,虚与委蛇啊陛下!”
他语无伦次,拼命为自己开脱,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内里的中衣。
“臣……臣虽受其胁迫,但心中对林相绝无不敬!更不敢真的做出构陷忠良、祸乱朝纲之事!”
“臣……臣那时只是敷衍萧贼,从未……从未真正付诸行动去搜罗林相的把柄!”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求陛下明察!求陛下开恩啊!”
隆化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齐牧。
那番涕泪横流的辩解,在他耳中不过是拙劣的表演。
他心知肚明,眼前这位所谓的“清流”,不过是披着道貌岸然外衣的投机者。
什么胁迫?什么虚与委蛇?
萧钦言当权时,齐牧分明是看准了风向,想攀附新贵,为自己谋取进身之阶罢了。
一肚子男盗女**,满嘴的仁义道德,这种人隆化帝见得多了。
这种人,自然不是什么好官。
然而,此刻的隆化帝,需要的恰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官”。
林如海……这个名字在隆化帝心中沉甸甸的。
萧钦言倒台后,林如海顺势而起,威望日隆。朝中无人能与之抗衡,内阁俨然已是林如海的一言堂。
那日乾清宫内,面对西海惨败的滔天怒火,群臣匍匐战栗,唯有林如海能从容应对,条陈方略。
那一刻,隆化帝感受到的不仅是群臣的依赖,更是一种令他极度不安的威势。
柯政独揽大权的阴影再次浮现心头。
林如海,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他扶持以制衡萧钦言的林如海了。
他成了新的“心腹之患”。
帝王心术,首重平衡。
当初他绝不允许萧钦言一家独大,如今,自然更不能容忍林如海成为下一个柯政。
朝廷,需要一条新的“疯狗”,一条能撕咬林如海、打破这“一家独大”局面的疯狗。
而眼前这个恐惧颤抖、品性有亏却又野心勃勃的齐牧,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足够无耻,足够狠辣,也足够渴望权力来填补内心的恐惧和过去的污点。
“好了,起来吧。”
隆化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打断了齐牧的哀嚎。
“朕又没说你有罪。你方才所言,朕……信了。”
“萧钦言跋扈,满朝皆知。你身为御史中丞,身处风口浪尖,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