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漳府,黄陂县。
此时已是上午巳时,南城某个僻静街巷的一座庙宇前,空无人影。
段融缓步走了过来,只见庙宇前的空地上,有不少的枯草和落叶,他抬头望去,庙宇屋檐下,五通神庙的匾额边缘和屋檐底下榫卯之间,已经有许多蜘蛛网的灰尘吊子,匾额上也是落满灰尘。
目色一动,他跨了进去,庙宇虽然开着门,但却只有一个老妪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就着光线,用顶针在纳鞋底呢。
一年余前,段融是过来此庙的。那时候,守在这庙宇里的还是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
那老妪见段融进去,只是用浑浊的眼珠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自顾纳鞋底了。
段融围着那五通神的神像转过一圈,神像已经落满灰尘,神像底座后头的阴暗处还有老鼠屎,香案上也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满是陈旧香灰的香炉,孤伶伶地摆在那里。
“这五通神庙在黄陂县一年有余,香火竟然惨淡如此。”
此界的民众虽然愚昧,但要毫无基础地就在民众中推广一种神祗信仰,也没那么容易,绝不是建一座庙,散布一些流言就可以的。
段融走出了这座五通神庙,他想着秽血教这种想在民众中推广信仰的方案,经此一例,只怕要胎死腹中了。
如此想着,沿着街巷缓步而行,就往县衙门前大街的方位走去了。
段融再来这黄陂县,其实就是因为这座五通神庙。这背后可能牵扯着秽血教的线索。
毕竟,他已经答应了朱鹤,要在长老院给他一个交代。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再破一起秽血大案,不仅能让朱鹤在长老院里有脸面,毕竟是朱鹤力排众议在长老院内任命段融做了裁决宗正司的副司座,他毫无建树,甚至都不露面,的确让朱鹤成了笑话。
若是再破一起秽血教的答案,不仅在长老院内朱鹤有面子,而且朱鹤也能借此进一步打压杨思铉。
虽然他不想掺和宗门长老层的那种权力的倾轧,但朱鹤毕竟是他的师父,总要有个交代,才算是全了师徒之情。他若由着自己的性子,甩手不管,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段融沿着街巷边看边走,很快便到了临近县衙不远处的一条行道,他心念一动,神识便陡然放开。
以他现在的神魂强度,神识全部放开,能笼罩整个黄陂县的城区。一时间,整个县城,各个街巷,种种声色犬马、鸡毛蒜皮,全都在他眼前纤毫毕现。
段融此时放开神识,原本是想找一座临近县衙的茶楼,一边饮茶,一边监察县衙内的动静。
一年前,他还在游历天下,找寻参悟媒介,那时便在这黄陂县,摆摊算卦,混混日子,那时他就知道那座五通神庙,乃是这黄陂县的县令吴勉吴大人亲自牵头,让那些士绅大户们出钱,才建成的庙。
他不免就有些怀疑这叫吴勉的县令了。不过,彼时,他在五通神庙里读取那座神像的器灵时,忽然触动了封存的记忆,便找到了另一条通过吞噬神像器灵来深化洞冥内法则之力的修炼途径。
这条新的修炼途径的发觉,让段融颇为振奋,仿若大道茫茫,已经就在眼前一般,他彼时的心境,哪里还会在意什么秽血教的线索呢?如此琐事,岂堪入目呢?
但是,现在这条修炼途径受阻,回到宗门后,他又必须要面对那些纠缠的世俗之事,这条线索也就重新给拿了起来了。
他原本是想找一座安静的茶楼,却忽然在神识探查之下,发现身侧这院墙后面,是一座无人的院落。
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的躺椅上落满了枯叶和灰尘。
段融修炼以来,颇好孤僻,一见这无人的废弃院落,便心头欢喜,觉得比茶楼更好,他心念一动,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了那棵大槐树下的躺椅旁。
躺椅上的层层枯叶铺满,还有一只毛毛虫在那里爬动。段融袖口一拂,一股阴风便在躺椅上卷过,那些枯叶、灰尘、还有毛毛虫尽数被卷走。
段融咯吱一声,便坐在了那躺椅上,随即靠了下去,仰头看着从大槐树枝叶间跳动的阳光。他眯着眼,心念一动,神识已经放出,隔了半条街的县衙内,各色人等,尽收眼底……
他很快便锁定了县衙内的一位身材瘦小,脸盘黧黑的中年男子,这男子大约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下巴处留着稀疏的胡须,穿了一身便服,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只见他朱笔的落款,常是一个阅字,然后就是打勾、打叉或是画圈,段融并不知那些符号具体是何意,虽然无人进来请安称呼,但他也已经料到,此人必定就是黄陂县的县令吴勉了。
若非县令谁敢在县衙里如此批阅公文,若是师爷代批,绝不敢那般大咧咧地,只批一个阅字在那。
段融随即以神识,穿透了吴勉的周身百骸,但并未发现异样。
这一点,段融并不奇怪,秽血神功颇为诡异,若非发动,只用神识察看身体,是看不出任何怪异的。
而且已经用神识穿透了县衙以及附近的地底深处,也发现并无修炼秽血神功的密室。
段融也不急,他自有办法仔细确认这个吴县令到底是不是秽血教的。不过,现在是白天,还不太方便行动。
他忽然调转重点,开始听些茶楼市井里的琐细谈话,看看这些琐碎闲话里,能不能发现另外的一些蛛丝马迹。
段融听了大约一个时辰,他发觉茶楼市井里的一些谈话里,竟然很少提及这位县令大人,就算提及也都是称赞的。这些可都是私下的闲言呢。
“看来此人还是一位好官。”段融一边摇着躺椅,一边想道。
这位吴大人已经在这黄陂县做了五年的县令了,还能让市井百姓私下不骂他,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官了。
“可惜……”段融不无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
这吴勉虽然与民秋毫无犯,但他发起修建五通神庙的事,绝不简单,段融有一种感觉,这背后一定有秽血教的影子。
段融整整一天都躺在那大槐树下的躺下上,微微眯着眼,仿若睡着了一般,但整个县域内,贩夫走卒,车水马龙,皆在其心,如画一般,一幅幅展开着……
暮色四合,大槐树底下愈加黑魆魆的,段融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黑暗里,但他依旧在躺椅上,眯眼躺在那里,以神识笼罩着整个黄陂县的城区。
城门关闭,华灯初上。
县衙的后院,吴勉忙碌了一天,吃过晚饭后,便在书房翻阅些游记笔记之类的书籍。吴勉的亡妻去世三年,他也一直没有续弦,单身过活。
到了亥时左右,这位县令就熄灯**了。
段融在那大槐树下,监察了一天的吴勉的生活,而且市井间也听了不少的言论,他对于这位吴大人竟然不免升起些许好感来。
此人不好声色犬马,对于下人仆役们也颇为谦和。难得还能如此洁身自好,妻子亡故都不再娶。
“不易啊!”段融感慨了一声,但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在黑暗的大槐树下,倏忽消失,宛如鬼魅。
吴勉床榻外不远处的屏风上,绣着松树、菊花,屏风一角的一朵菊花的花蕊里,忽然一点萤火浮现,宛如一抹冷光划过夜色,那点萤火蹿了帐幔里,没入睡熟的吴勉的眉心里,便消失不见了。
也就在这时,黑魆魆的床榻帐幔里,段融陡然浮现。他在黑暗中,打量着睡熟的吴勉,目色闪动。
要确定吴勉是不是秽血教的人,而且还能不惊动于他,这一点,对于今时今日的段融,也是可以做到的。
毕竟,他已经成就了第二十二层的胎藏经,其神魂之强大,神魂术之繁复莫测,早已经不是常人可知的了。
段融方才先用荧惑的神魂幻术,让吴勉陷入了神魂幻境中。
而且他还要操纵神魂幻境,来配合神识进入吴勉的灵明识海,以探查吴勉的识海内有无秽血神功的本源,也就是那种宛如星云的诡异血光。
而这个过程,只有在吴勉睡熟之后,方可操作。
一来,整个过程极为琐碎细腻,中间是不能被人打扰的,因为最好是在深夜进行。二来,即便如此,毕竟是以自己的神识进入吴勉的灵明识海,就算是有神魂幻境笼罩,吴勉还是会有感知的,但在其睡熟之后进行,翌日醒来,他就分不清那种感知到底是真实的呢?还是他昨夜的梦境里的错觉?
段融正是要让他产生这种疑惑。
黑暗中,段融开始操纵神魂幻境。
梦境里,吴勉患病,头疼欲裂,一位医师正在给他针灸……
段融便是以梦境中的头疼和针灸的触觉,来代替与遮掩他神识潜入吴勉灵明识海内,给吴勉造成的那种不适感。
一个时辰后,黑暗的床榻帐幔里,段融的脸色一片阴沉。
他以神识进入了吴勉的灵明识海,将他的识海内整个探查了一遍,竟然完全找不到那秽血神功的本源血光。
这也就是说,这位吴县令压根就没修炼秽血神功。
“难道此人不是秽血教的?!”黑暗中,段融的目中冷芒闪动,他想起关于吴勉的一些市井风评,还有他亡妻逝去三年也未续弦的事。
此时,段融的心头不免起疑。
难道此人牵头筹建那五通神庙,不过只是偶然吗?
就在此时,躺在床榻上的吴勉忽然闷哼了一声。
段融心头一动,几乎同时,身形如鬼魅般消失不见了。
吴勉从床榻上醒来,只感觉头疼欲裂,他挣扎着起身,哑着嗓子喊道:“来人。”
这时,房门打开,一位婢女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在屏风处蹲了一礼,道:“老爷,你醒了?”
吴勉道:“几更天了?”
那婢女道:“刚过四更天。”
吴勉哦了一声,这会儿那头疼的感觉正在消退,他自觉无碍,便道:“倒杯茶水来。”
“是。”
那婢女端了盏参茶来,吴勉呷了几口便又躺下了,不知为何,他感觉很是疲累,眼皮像灌铅了一般,一合上就睡死了。
黑暗中,段融出现在了那座无人居住的院子里。
他没有去躺椅上,而是在无人的院落里,来回踱步,思索着今日之事。
那五通神庙难道跟秽血教无关?一切只是巧合吗?
吴勉并未修炼秽血神功,这一点段融是可以确定的。他既是一方县令,若未修炼秽血神功,恐怕是秽血教的人的概率就不大了。
段融知道,秽血教之所以能笼络人心,就在于这秽血神功颇为神妙。仅此神妙而言,它并不比胎藏经差,但它比胎藏经修炼容易,虽然修炼方式有些下头。
段融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思虑了一番,也推演不出更好的思路,而且他感觉有些困乏。
毕竟,白天一整天都在用神识探查整个县域,而且晚上又对吴勉施展了神魂幻术和神识探查,这种进入他人灵明识海的细腻深入的探查,其实颇耗费神魂的,这般一日消耗下来,就算段融的神魂强悍,也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一番。
他缓步走到了大槐树下,将自己放在了躺椅上,不过片刻,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清早,段融就踱步来到了城南某处街巷里。
一到巷口,他便看到某户后院的院墙跟处,有个瘦削的身影,正在那里支起摊位,摆上书画,挂上**书信的布面。
此人,就是一年多前,他在这黄陂县游荡,偶尔出摊算命,认识的那位穷酸书生,此书生姓赵,只是具体姓名他已经忘了。
段融缓步走了过来,笑道:“赵书生,一年多不见,可还安好?”
那书生正在拾掇东西往摊位上摆,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扭过头来一看,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是老姜啊!”
那书生眉眼间堆满了笑意。一年多前,他和这书生相识,便告诉他自己叫姜青玉。
那书生往摊位上放了几轴书画,看着段融,笑道:“老姜啊,这都一年多没见你出摊了。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段融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呸!大清早的,你就不会说点吉祥话。”
书生道:“哎,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还说啥吉祥话,别说你了,我都想找棵树,吊死算了。”
段融道:“先别吊死。南城这边有件趣事,你想不想听听?”
“啥趣事?”那书生顿时便来了兴趣。
段融随即把昨日神识探查一天的市井里的一些狗血花边事,给那书生说道了一番,那书生一时听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段融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还记得一年多前,南城落成的那座五通神庙吗?”
“记得啊。怎么了?”那书生蓦然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段融来之前就想好了,他来找这书生就是问此事的。因为那五通神庙落成已经一年有余,他昨日整日探查市井,此事几乎已经无人讨论。但这书生颇好探听新闻,有件事,段融觉得问他正合适。
段融便问道:“那座庙不是县尊牵头,让士绅大户们募资筹建的吗?”
“是啊。”书生道:“那庙一直香火冷落。这一年多过去,你要不说起,我都忘了此事了。”
段融问道:“你可记得,那些出钱的士绅大户中,谁出的最多?”
那书生闻言笑道:“这事我知道,这五通神啊,原本在坊间都未听说过,不过是有些流言罢了,县令竟然就要为其建庙,那些士绅大户也不是**,一个都没怎么听说过的神祗,谁乐意出钱呢。但又抹不开县尊的面子,就象征性地出了一点。但有一人却是出得最多的,他一人站了募资的九成。”
段融心头一动,问道:“九成?!是谁?!”
书生道:“就县里开生药铺子的朱老爷。为这事,坊间市井还将其好生嘲笑了一番呢,说他是冤大头。”
“生药铺子?!朱老爷?!”段融的目中,冷芒深邃闪动。
若是牵头的人没问题,那出钱最多的人,会不会有问题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