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长硰城的白天明显缩短不少,时间好似被穿街走巷的寒风割去一大截,转眼间便已近黄昏,暮色苍茫,天穹边际唯剩最后一抹光亮,在暗夜侵蚀下摇摇欲坠。
“小落儿你别担心,八哥已经给佛爷施了金针固亓,外加凝神香的作用,佛爷只是……睡上一觉罢了,很快就会醒来。”齐铁嘴看着低垂下眼睫的少年,捏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江落勉强提起精神,抬眸看着齐铁嘴担忧神情,轻声道:“嗯,八哥我知道,佛爷他只是睡着了,我要陪着佛爷,等他醒过来。”
齐铁嘴瞧他也跟着失了魂一样,心中不忍,佛爷此次病得太过古怪,半月前佛爷找过他一回,佛爷说他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越发暴戾,可还未等他找到解决的法子,佛爷便开始陷入诡异昏睡,昏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小落儿……”
“八哥我没事,我知道佛爷只是睡着了,我也只是想陪在佛爷身旁,想让佛爷能在第一时间看到我。”
齐铁嘴见他眉眼间的执拗悲伤,劝说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又憋回心里。
他只好笑了笑,故作轻松地捏了捏江落的脸蛋,笑道:“嗯,小落儿那八哥先出去,你一会儿记得自己吃饭,饭菜都让厨房一直热着呢,你若是饿瘦了,佛爷醒来会担忧的。”
江落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嗯。”
屋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天穹上那摇摇欲坠的光亮也被黑暗侵蚀,室内完全陷入昏暗沉寂。
唯有镂空香炉上方冒着凝神香丸的缕缕白烟,在这昏暗中弥漫。
江落也在此刻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肩膀一耸一耸低了下去,渐渐控制不住哽咽,身躯像片落叶一样摇摇晃晃,跪倒在床旁。
他的脊背就像被寒风割断的茎,连带着最后一点坚强瞬间瓦解,他跪伏在床旁,紧紧握着男人宽厚的手掌,发出细细哭声。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
恐慌不安的情绪充斥在江落的身躯,好似要将他割裂。
昏睡的男人被昏暗所笼罩,昏暗使他凌厉深邃的五官变得模糊迷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顿卷的刀刃,没了往日里的锋芒凌厉,多了一丝脆弱苍白。
齐铁嘴关上门后,并没有立即走开,他站在门旁,听到里面细弱哭声,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他心知佛爷情况极为棘手,并且正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对此却无从下手,只能暂且稳住周身正亓,避免神智被体内那股怪异能量彻底侵袭。
可这也导致佛爷苏醒的时间越发短暂,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佛爷还未醒。
“八爷。”
听到声音后,齐铁嘴蓦然转身,微叹了口气,拉着张日山的胳膊往楼下走去。
“二爷与红中他们已经离开了?”齐铁嘴脸色有些疲惫问道。
张日山点头,看着他有些虚弱的脸色,知道施金针极为耗费心神,尤其是接连三日。
他抬头望了眼佛爷的房间,心中不安更甚。
佛爷对于小落儿是信仰是神一样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
齐铁嘴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他不受控地长叹一声,感慨刚才之事:“原本以为红中神智恢复会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唉!他说的话太过离奇,此人又太过不可控,即便是二爷在,他说的话我也不敢全信。”
张日山将他拉到沙发处,让他坐下后,抬手给他按着头,眸光幽深,隐去那抹浓重的不安,沉声道:“只能期待佛爷醒来再做决断。”
齐铁嘴一直紧绷的精神随着头上按揉的双手稍有松弛,可他也知道张日山并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镇定,他能感受到张日山在极力隐藏自己的不安……
……
江落的哭声很小很细,好似在极力压制害怕吵醒床上昏睡的佛爷,可心底却是极为渴望期盼着佛爷能够醒来,问他一句:“乖乖怎么哭了?”
昏暗的房间里,泪水汇聚在下颌,落到床单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
江落勾着佛爷勾着宽大手掌,用额头轻蹭,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常年握枪带来的薄茧,还有那份温热……
“佛爷,您这次睡的时间好长,您能不能现在醒来呀?乖乖好害怕,您抱抱乖乖好不好?”江落将满是泪痕的小脸伏在这只宽大的手掌心里,让上面的温度,浸染冰冷的脸庞。
然而这个强大如高山的男人并未像以往那般疼惜地将少年抱入怀中,此刻的他就如同沉寂荒山,毫无反应。
江落哭得不能自抑,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跪麻的双腿,躺到床上,攥紧佛爷的手掌,缩进佛爷的怀里,就像往日那般,假装佛爷正与他相拥躺在一起……
只不过这次,佛爷睡得久了些,睡得太沉了,需要他的陪伴,需要他来等待……
江落像小狗想要唤醒主人那般,用舌尖**佛爷的薄唇,冰凉的眼泪落在佛爷冷峻的脸庞,又被他一一舔掉……
“佛爷……您醒醒好不好,乖乖真的有些害怕了……”
江落贴在佛爷的心口,听着在他的世界里仅剩的声音……
……
张启山身陷荒芜的黑暗,这片空间是困囚了祂数万年的牢笼。
如今张启山也在体会当初祂的感受……
他听到爱人悲戚的哭声,感受到那滴在脸上的冰凉泪水,可他的神识被困囚于此,迷失在了这片污浊荒芜的黑暗中……
他只能寻着爱人声音方向疲惫前行,想要寻找出路……
可随着他的意识越发疲倦,爱人的声音也逐渐变小,当声音彻底消失之际,就是他完全迷失之时。
他将忘记一切,忘记活的感觉,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经历过的一切,忘记江落……
他也将被污浊侵蚀。
恍惚间,张启山好似又看到祂那双猩红的饱含痛恨的眼神,祂诅咒般的判词萦绕在他的耳边……
祂在声嘶力竭地告诉他:“留在这里吧,不要醒来,放弃抵抗,不要醒来,为了他!为了他!!”
那双满是污浊的猩红双眸扑面而来,那满是怨恨的声音几乎要震碎张启山的意识。
“你活,他死!”
“你死,他活!”
然而就在张启山疲惫不堪之际,他的意识就要溃散之时,一道极为痛苦绝望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不,不!佛爷!”
这片污浊荒芜的黑暗空间骤然坍塌,张启山脖颈青筋膨胀,他猛然睁开双眸,像一个窒息濒临死亡之人一样,张开嘴大口呼吸。
他急促的呼吸声在这昏暗的房间内响起,恍惚间他脑海里关于那片荒芜黑暗的记忆就像是被抽丝剥茧般剥离而去,他有些茫然。
突然,张启山听到细微的哭泣,以及那像是陷入噩梦般的呓语。
他这时才注意到伏在他胸口的少年,他搂着少年的腰,有些费力地撑起上半身,靠在床头。
抬手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亮霎时将床旁的昏暗驱逐开来,将两人照亮。
张启山借着灯光,看清江落额间的乌发被汗水濡湿,精致眉宇间暗含痛苦神情,嘴里还呢喃着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是深陷梦魇。
他紧紧抱住江落,抬手温柔轻抚少年渗着湿汗的额,声音沙哑:“乖乖?乖乖别怕,醒醒……”
江落在这一声声抚慰中醒来,灰紫色双眸里充斥着恐惧,瞳仁还未完全聚焦,好似一个失去灵魂的精致木偶,呆愣愣地一动也不动。
“乖乖,你怎么了?别害怕,我在这呢!”张启山用唇亲吻少年的额发,**着少年的脸庞,只为让少年从梦魇中缓过神来。
江落呆呆地看着心心念念之人,活生生出现在他的眼前,眼眸剧烈颤动,欣喜在他心口迅速蔓延,开出一朵绚烂的花,但紧接着心底的恐慌又迅猛袭来,他猛地扑到佛爷颈间,双臂紧紧环住,像是要宣泄内心的恐惧般,呜咽痛哭:“佛爷……佛爷您怎么才醒?我害怕极了,我……我刚才做噩梦了……”
江落心中充斥着无边恐惧,他又做了那个诡异无比的噩梦,梦中自己的胸膛被割开,心脏被挖走,看不清面貌之人将自己心脏挖出,要填满他空洞洞血肉模糊的胸膛。
可那人的胸膛也变得空洞,在滴血!
那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身上!!
这次他看清了那人的面貌,是佛爷!!!
想到那可怕的梦,他害怕极了,只能无助地搂着佛爷的脖颈哭泣。
张启山搂着他,胸口陡然升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和酸楚,微黄的灯光洒在漆黑深邃的眼眸中,照亮那微红发酸的眼眶,他抬手轻抚着少年的后脑,声音沙哑异常:“乖乖别怕,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
江落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胸腔里的心脏是假的,不是他的……
疼,好疼……
他只要想起梦中的画面,就觉得好疼,他感受到了祂的痛苦,悲伤与绝望……
“别怕,别怕……”
……
江落哭得浑身发抖,他害怕失去佛爷……
他感觉……
这个梦是在警告他……
亦或者在暗示他……
他凄楚地落下眼泪,侧过头,隔着迷蒙泪雾看着佛爷有些虚弱的面容,近乎贪婪地描绘着……
张启山对视上少年绝望的神情,心头猛地一揪,握住少年的后脑,凝视着他的眼眸,语气极为坚定:“江落,别害怕,我在这!”
江落没有被魇住心神,他清醒的很,可他很是胆怯,但他不想看到佛爷担忧的模样,所以他选择将这个恐怖的噩梦隐瞒……
“佛爷……您亲亲我吧,这一次您睡了好久,乖乖等得害怕了……”江落轻声说道。
张启山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但他还是垂头吻上少年的唇瓣,轻柔无比,一触即离。
江落却很是满足,因为佛爷的一个吻而感到满足。
原本小脸上满是脆弱的破碎感,就像一朵本应凋零在寒风里的花,却突然摇摇欲坠地来到高大青山脚下,那巍峨的山将一切凛冽寒风阻挡在身后,让本应凋零的花再次绽放,露出柔软甜美的花芯。
江落贴在佛爷宽厚肩头,脸上湿痕还未干,他知道佛爷现在最担忧什么……他已经占据佛爷这么久的时间……
他为了让佛爷安心,脸上依旧带着软糯的笑,他主动道:”佛爷,我没事,就是刚才做梦魇住了,您刚醒,我去给您倒杯水吧?副官想必也有事情跟您禀报……“
张启山如何看不出少年的想法,他只觉心中的愧疚就像一把钝刃,在一点一点地刮割他的血肉。
他唇色有些苍白,吻上少年的耳垂,只能声音沙哑地做着承诺:“乖乖别怕,佛爷没事,不会有事。”
……
“佛爷,张礼山等人已经找到林九踪迹,其中还有个佛法高深的和尚,他们在一个月后便能返回长硰城。另一潜入关中的小队,还未找到有关张家古楼的确切消息。”
张日山的神情带着担忧,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支撑着他们信仰的男人如此虚弱的模样,他眼眶有些微酸。
张启山靠在床头,眸光晦暗,看不清喜怒,片刻后,他作出决定,沉声道:“再加派一队人马潜入关中,继续找,如遇阻碍,不必留手,杀之。”
张日山垂眸掩去神情,应声:“是,佛爷!”
张启山看向张日山的眼神无比沉重,那股困顿之感隐隐来袭,他朝他招手。
张日山心下一凛,那股浓重的不安再次涌来,他快步走到床边,单膝跪了下去,抬头仰视这个为他们遮风避雨的男人。
张启山垂目看着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张日山,心中微叹,嘱咐着:“日山,你要记住,矿山计划绝不能停,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按照之前设定好的计划行事,定不能有半点差错!此次势必要给关中日寇沉重一击,让伪清帝国人心动荡。”
张日山在此刻,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握成拳,指甲被挣出一片白,他极力稳住自己的语调:“佛爷您放心,我定会按照您的命令行事,此事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张启山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抬眸看到屋门处露出的衣角,轻声说道:“嗯,最后一件事,日山你知道的。”
张日山喉咙有些哽咽,不知为何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看着男人疲惫的脸庞,咬着牙,郑重回道:“佛爷,我知道。”
……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
屋内再次焚起凝神香。
江落靠在佛爷胸前,仰头望着佛爷,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压抑着心中的恐慌,脸上露着笑容。
张启山搂着少年,他知道少年此刻不安极了,而他却只能做着无用的承诺,承诺着他不会有事,承诺着……他会再次醒来。
从矿山出来后,他就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杀意越发深重,满心满肺的戾气。
在那段时日里,他更是控制不住对少年的占有,每次都会在少年身上留下狰狞痕迹,浑身青紫。
他其实有些庆幸,这诡异能量让他陷入昏睡,而不是让他陷入癫狂。
因为他知道,江落绝不会离开他,哪怕他陷入癫狂之际会伤到他……
所以他是隐隐庆幸的……
张启山温热的掌心落在少年头顶,声音沙哑又虚弱:“乖乖,我有些困了,别害怕,我只是睡一觉罢了。”
江落极力克制眼泪的落下,他不想让佛爷在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见到的是他落泪的模样,“佛爷……乖乖会等您醒来的……”
“别怕……”
随着最后沙哑声音落下,那只温热的宽大手掌也无力垂落……
少年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