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是我想杀你,那我现在又为何要来见你?我是嫌命太长了吗?”
鹿呦几乎是被他握着脖子提起来的,只能拼命踮起脚尖,本是三分演戏的泪意,此刻也情不自禁地带了些真切的难过。
自进这幻境以来,唯有她一人是清醒的,他们都沉浸在其中,所行所为虽不是故意为之,但到底受着的人是她。
她虽尽量不去在意,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怨怼,也一直在想办法离开这里,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看着日复一日的战争,看着城外布满血衣破甲的尸骸,看着自己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不知结局如何,还要担心他二人的安危。
她经历过许多许多,但从来不会怨天尤人,只要有一点希望,就绝不会放弃。
可现在看着他,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感竟像奔涌的潮汐,在不停地冲刷着心脏。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握着他的手,突然间,放弃了挣扎,乌黑泛红的眸里浸满了湿亮的泪光,声音嘶哑,轻轻颤抖着:
“你如果真这么觉得,那就杀了我吧。”
心脏像是捻过一根针,传来密密的痛,他眼尾红透,长长的睫翼不知何时被泪水濡湿,狭长的凤眸映着月光,流溢着点点细碎的光。
不知不觉间,手指缓缓松开了力度。
他凝视着她眼睛,喉咙轻轻滚动,像是被一块烙红的铁块堵住,带来难言的沉涩和刺痛,停顿了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
“那为何、不来找我?”
少女静静看着他,一滴又一滴泪从眼眶无声滚落,她牵起他的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声音温柔:
“封离,你有孩子了,是个男孩儿,长得很像你,你给他取个名字好不好?”
他瞳孔巨震,血红的眸子微微瞋大,薄唇轻颤,像是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无意识地轻喃:“孩子?”
她低了头,眼里漫过一丝哀伤,
“是啊,在回神族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没有想过杀你,我跑回神族也只是为了去取渡厄聚魂丹来救你,可我刚拿到灵丹,就被他们抓了起来,我只能耗尽神力将丹药送回魔族……”
她垫起脚尖环手勾住他的脖子,仰着头,用噙满泪的双眸轻柔地看着他,
“陛下,我从来没有背叛过您,您一直都是我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呆怔在原地,似无法消化这个消息,睫毛疏忽一颤,神色恍惚又迷茫,“那药是你送来的?魔医告诉我只是偶然所得……”
她用唇贴近他唇瓣,鼻尖抵着他鼻尖,“聚魂丹一直只有神界才有,陛下当真不知吗?”
他垂眸看着她,眼神空茫茫的,嗓音晦涩发紧:“阿吟……”
未出口的话被她用柔软的唇瓣堵住,少女闭上眼,勾着他的脖子,将自己整个送进他怀里,红唇微启,吻得细腻而缓慢,舌尖试探性的轻触,泪缓缓淌过两人的脸颊,是她的还是他的,根本没有分清的必要。
他渐渐缓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加深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吻。
外面的喊杀打斗声越加剧烈,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紧紧地拥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吻得轻柔又深情,呼吸相触,似连彼此的灵魂都交缠在一起,缱绻悱恻,仿佛能够就此直到永远。
然而又是再一次的,曾经刺过他的那柄利刃再一次没进他的胸膛,锥心的痛楚传来,心脏碎裂的声音通过沸腾燃烧的经脉传递到耳鼓,鲜血自两人紧挨的唇间溢出,眼角划过的泪滑过鬓角,他没有放手,在天上绽放出一道恢宏绚烂的巨大光圈时,轻轻咬了咬她的舌尖。
再一次的,他相信了她,也死在了她手里。
死在了实现最后一程霸业的路上。
死在了本该君临天下的这一晚上。
该恨的,可最后一刻,心里只有无边的悲凉和伤感。
“云義,该醒了。”
少女面色惨白而无力,身体随着他一同缓缓倒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闭上眼,任由嘴角的血液汩汩涌出,无声低喃:“我陪你一起……”
为防止不能刺杀成功,她还在自己的唇上抹了毒,亲吻那一刻,毒入骨髓,无人可救。
头顶绽开烟花般的光亮,他眼眸渐渐泛灰,脑中闪过一帧帧过去的画面,颤抖着、似被刀割裂般的声音随着滴落的鲜血呢喃在她耳畔:
“小骗子…你、你什么时候才能爱我……”
“轰隆”一声,天边再次绽出一道旭日般刺目的光弧,照彻天地,照亮满地的血尸和和猎猎飘舞的残破旗帜,也照亮那少年浴血持剑飞向空中的清瘦身影。
如一朵金灿灿的焰火,以燃烧自己为引,祭奠出世间最强大的神格法象,使得银河倒灌,星辰陨落,日月同蚀,在漫天的色彩斑斓的极光中,挥出宛若撕裂苍穹的一剑,将早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神界送入了另一个灵界空间。
天柱倒塌,大地剧烈颤动,焚世海的鲜红浪潮淹没了这一片罪恶之地。
浑身银白,色如霁雪的圣兽摇曳着九条皎洁如流月般的长长狐尾,竖裂着金紫色的眼瞳,仰天长啸一声,最后化作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承受不住如此强大力量的墨渊神剑,折断成了两半,掉入涛涛波浪中,不明去向。
在不计其数的妖族带着嗜血疯狂的妖兽杀入战场时,神族最年轻的战神之君,青冥真武道尊大帝,以献祭自身为代价,将天地一分为二,至此神族安居另一域,与其他生灵再不相干。
原本的神族子民落入下界,成了后来被人们仰望的修仙者,却终其一生,都难以摸到神界入口,实现真正的飞升。
天庭玉阶前,在最后那道光飞来的刹那,披散着头发,身着一身缟素白衣的华琰帝赤脚走下台阶,目光涣散,终是疯笑两声,举剑自刎于倒塌的神宫前。
鲜血飞溅,又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随着无数分割的世界碎片,幻化成了无数小型秘境。
空中,身着华冠朝履的小小身影负手轻叹一声:“全走了,倒把烂摊子都留给我了。”
执明,执明,执光以明,他挥了挥衣袖,东曦既驾,旭日初升,新的光明驱散黑暗,照亮两片大地,从此后,“神”之一字成了孤独的代名词。
焚世海的尽头,一道透明的虚影抱着一个不住啼哭的婴儿缓缓淌行在赤红血腥的海水中,身上的金光在一点点消散,脸上的面具终于皲裂成碎片,起伏的波浪中倒影出一张可惊尘寰的绝美面庞,只是双眼无神,像只牵线木偶无意识地前行。
姑姑临走前将孩子交给了他照顾,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也要消散不再了。
青冥已死,残留的魂魄却还在履行着生前的诺言。
他不知疲乏,不知目的地往前,直至身上的金光越来越淡,最后连手也虚化不见,抱着的孩子落入一片孤叶中,随着水流滑下瀑布,随波逐流消失在天际。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只觉得很累很累,慢慢闭上了双眼。
恍惚中,似听到有人在呼喊:“快看!月魅神树开花了!开花了!”
风吹来,卷入一片花瓣落在眉心,在已经快完全虚化的淡金灵体上荡出浅浅的涟漪。
风的温柔中,似有人在轻叹:“不该的,这样的神明,不该这般陨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