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实莲与茅元仪来到了工坊,这是一座宽阔的砖瓦建筑,分为了提硝、提黄、合药等几个部分。
“这一锅硝质稍差,需多加五个蛋清。”提硝坊中,正在对朱氏子弟训话的年轻人名叫茅十八,是茅元仪的家生小子,自幼受茅元仪的指导,对火药生产十分熟练。
其他正在操作的人将粗硝倒入铁锅中,平铺半锅,然后倒入蛋清用手揉搓拌匀,再慢慢加入水,所用之水需为泉水、河水、池水或甜井水。转入另一口锅中后,以大火煎炼,时时搅拌,面上的杂质浮沫用密竹篮捞去,再搅再煎,加入草木灰水,最后以草棍取一点硝水滴于指甲上,通过观察水珠形状来判断火候是否到了。
煎炼完成的硝水通过两层夏布过滤进入带釉大磁缸中,不出日,即形成硝牙。硝牙取出后在树荫下晒干研细,以细绢罗筛过筛备用。提硝后的母液不会被丢弃,其中还含有硝,可以再取一次。
合药坊中的生产工具和设备均为木制、石质或铜质,严禁铁器,主要是避免产生火星引发事故,室内严禁用火,故均在白天作业。但眼下合药坊并未合药,而只是对三种主要原料进行研磨加工,分别存放,也是为了避免在使用之前发生事故。
明代的火药配方根据用途不同而有差异,大体可分为发射药、炸药、信药等几类,发射药又分为火箭药、铳药、炮药等,炸药分为手炮药、地雷药、水雷药等,配比各不相同,由军器局、兵杖局制定配比标准发放至各兵工厂执行,属于军事机密,从不对外公开,因此各私人着述兵书中开列的配比数据可供参考,但不一定属实。除了成分配比差异之外,不同用途的火药对颗粒大小及密度也不一样,相当复杂。如果没有深谙此道的专业人士指导,私人搞出来的或许就能放个烟花。
为了检验火药的性能,茅元仪安排合制了少量的成品,为了避免燃爆,需先将原料以酒润湿后磨细成泥,捣一万杵,拌成如菜豆般大小的粒。
茅元仪从药槽中取出少量成品放在手心,走到室外,对朱实莲解释道:“火药须入手心燃之,不觉热方可。若觉火热,如前法再捣再试。对此我有四句口诀,曰:‘合药不厌精,碾药不厌细,搥打不嫌多,筑虚最所忌’。药能精制,以少为多,过与不及皆失其调剂,用之适中则燮理平和。”
说罢,药粒在茅元仪手中“轰”地一下迅速燃烧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青烟。
朱实莲赞道:“石民兄大才,此药威力不输髡贼。”
茅元仪再次提醒道:“火药原备伤贼之用,若收藏无法,偶致自伤,其害更大。若无良法收贮,如京城王公厂、盔甲厂、安民厂屡变之惨,皆是前车之鉴。药库之制总以避火为主,不可同在造药之局,不可逼近人烟密处,更不可深藏坑害。我等此番行事机密,宜用西洋之法存贮火药,不可尽数合成,但将各料炼净研细,分贮听候临用,以连臼齐众合捣,即日可成,无患不及。”
视察完火药制造现场,朱实莲回到了朱宅,朱伯莲此时已经在大堂坐定,朱仲莲、朱叔莲、朱季莲、朱会莲等朱氏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
朱伯莲忧心忡忡地说:“祸事至矣!先前髡贼对乡下管控不严,我辈方成如此形势。我观伪县令之举,似有在本乡建城之意,私以为大事不妙。族中所行之事若被髡贼知晓,则族灭矣,众兄弟速将火药工坊、器械转移,切勿打草惊蛇。”
朱会莲道:“大哥,伪县令此行是何居心?”
朱伯莲道:“建学校、鱼花厂、蚕种厂、桑苗厂。”
“什么?”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建学校他们还能理解,但是鱼花厂、蚕种厂、桑苗厂都是什么东西?
朱伯莲将所见所闻详述了一遍,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但以髡贼传播在外的作风,却又不得不信,若要建这么多的产业,那么一座坚城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九江地界上,这可就大事不妙了。
静静的江水蜿蜒流过李家围,自从髡贼占了广府,江上的行船就少了许多。没过多久髡贼又占了肇庆,村里里起了髡贼是要打进北京坐龙庭的流言。
村里的老人一笑了之,几年前髡贼兵船冲进珠江口,火烧五羊驿那会,村里就流传过这样言语。县里的太尊还传令叫各村建团募勇,一时间各村气氛十分紧张,尤其是本村团勇出援,打了个大败仗之后,更是风声鹤唳。
幸好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消息:髡贼就退兵了。老人都说自古改朝换代都是马上得天下,哪有坐着船来打天下的。
髡贼们既退了兵,流言也就不了了之。不承想前两年髡贼突然占了广州府城,不事劫掠却分兵四处攻城略地,所到之处,各处官吏守军或降或走。没过多久,居然出来了髡贼,现在改名叫大宋来坐天下了。
髡贼是怎么变得“大宋”,这事村里没人搞得明白,不过髡贼就是澳洲人,这事大伙还是知道的。毕竟澳洲货好用,不论是火柴、火油灯还是“澳洲纸”,在村里都有人用。
髡贼也好,澳洲人也罢,再或是“大宋”,原本不过是一群坐着大船来做生意的“商人”,在百姓们的眼中,也就和红毛、佛郎机人差不多的意思,只是长相不同而已。几年不到就占了两广,堂而皇之的举起大旗当皇帝--这多少让人有点脑筋转不过弯来。于是乎没多久便
传出各种髡贼释妖法摄人魂魄的故事。李家围里也是人心惶惶,去墟市赶集的人们总是会带来许多传闻,即有说澳洲人好话的,也有说髡贼都是吃人妖精的。由于反差实在太大,令百姓们无从适应。
随着澳洲人的统治在广东的深入,渐渐地百姓也适应了新来的统治者。总得来说,他们并没有打搅到村民们固有的生活。县令换了人;墟市上派来了“警察”;去县里打官司也不是上县衙门了,而是每个月有固定的日子由什么“巡回法院”来开庭。除此之外,一概照旧,百姓们也好,缙绅们也罢,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按照旧有的习惯过者自己或好或坏的日子。
但是变化也渐渐的到来的,从去年收完秋赋之后,一下从县里来了好多澳洲“干部”,大多是非常年轻的“孩子”,一个个挎着布包,戴着帽子,在乡间拿着皮尺和三个木腿的东西,吵吵嚷嚷的丈量着,后面跟着原本县里留用的老“户书”,捧着“鱼鳞册”,对了,这会不叫“鱼鳞册”,叫“农业地产登记薄”。还有一些人,就在地头支起图板,现场在纸上画画勾勒起来。
村里但凡有田产的,都被叫去问话,有契的没契的,田主、佃户,一个不剩,都和过堂似的。村里还贴出了布告,说这叫“厘清田亩”。过去大明发得田契,都要在“大宋”手里重新查勘。田地有争论的、没有田契的,查明之后可以当场清理补办。有被侵吞田地的,也可以当场举发。
一时间,整个李家围如同热锅鼎沸一般的闹腾起来了。李家围虽然叫“李家”,但是并非李家的独姓村落。李家原本仗着大姓的势力,侵吞了本村不少小姓开垦的沙田,又将许多公地荒地占为己有,因此澳洲人这“厘清田亩”一开展起来,小姓们有怨报怨,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人出来指摘,暗中的举发文书却如雪片一般。最后清丈下来,李家一共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土地。还有六人因为“有历史罪行”被拘捕,有的被判了流刑,有的罚款。
一时之间,李家的气焰大落,小姓大受鼓舞。不过,李家到底人多势众,虽然受到打击,这李家围的事情依旧是他家说了算。只不过再也没有过去那般蛮横了。
田地过了明路,虽然赋税还是大明的旧规,至少都交得明明白白的,谁家地多地好就多交,谁家地少地差就少交,再也没有穷人替富人缴税或是粮差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有的莫名其妙的“加派”。老百姓眼睛里,这就是最简单明白的公正。李家围上上下下原本对这海上来得髡贼多少都有些鄙夷,此刻,却又有些许的钦佩。这手段!这本事!官府几十年上百年都搞不清闹不明白的事情,他们一来就搞得清清楚楚。于是老人们又说“这是新朝新气象”。自然也有人“洞幽察微”的,说这不过是因为澳洲人是“新来得”,办事没有顾忌,亦没有利益,才能这般“清明”。日子久了可就难说了。
更有人说,不管他们是真有本事,还只是沾了“新朝新气象”的光,这天下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大明的天子还还在朝堂坐着。这髡贼不过是割据一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