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沉默了下去,等了几十秒之后,席勒才开口问:“这是你得出的全部的结论吗?”
霍华德又仔细的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不是一个十分关注自己的情绪的人,所以很抱歉,我没办法提供更多的参考因素。”
“没关系。”席勒并不介意,他说:“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力,清晰的分析自己的每一种情绪的成因,和所能会导致的结果。”
“大部分人在感觉到难受的时候,总是觉得莫名其妙,或许,他们知道一些粗略的原因,比如对某件事很烦,很讨厌某个人,可其实无法细致分析出其中的因果,也猜不到自己的这种情绪,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要是人人对自己的情绪都有极为细致的分析,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了,绝大多数的心理疾病,其实都是未曾被察觉到或无法处理的情绪在心里堆积,所导致的结果。”
“所以,你在某个时间段,突然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填满了内心,却又无从找出它的来源,其实是很正常的。”
席勒并没有去看霍华德,而是端起了酒杯,看着杯子里的水说:
“很多人把人类的心理看作是魔法或神秘学类的东西,每当他们突然涌上一阵伤感的时候,他们也总是会怀疑,是不是现在有什么神秘因素影响了自己?”
“但其实,情绪逻辑是逻辑学当中相对严谨的逻辑,它像一部构造精密的传动系统,其中每一个零件的转动,都会带动其他零件。”
席勒又用霍华德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解释这件事,他接着开口说:
“只不过,每个人的情绪逻辑传动系统的组成不同。”
”有的人,整个系统只有五个零件,第一个零件一动,第五个零件立马就跟着动,这个时候,当他把注意力投射到最后一个动的零件上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分析出,这个零件为什么动。”
“原本就只有五个零件,哪怕是用穷举法,一个一个查过去,也能猜到个大概。”
“但是,有些人的传动系统,可能有五万个零件,而且还要分成好几个部分,互相嵌套在一起,除了物理上的咬合碰撞之外,可能还有远程信号控制。”
“这个时候,其中一个零件动了之后,所产生的,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另一个零件在半年之后才动。”
“而当最后一个零件动的时候,他回过头,去寻找这个零件会动的原因,得到的就只是一片茫然。”
“因为。即使再天才的人,没有经受过专业的训练,也没有办法通过结果,反向推导到几万个零件之前的原因。”
“而许多的心理疾病的成因其实就是,情绪敏感、拥有几万个零件的人,在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有一大堆负面情绪零件,开始不停的工作,可顺着负面情绪的零件往前找,却什么都找不到。”
“一方面是因负面情绪而痛苦,一方面也是因找不到负面情绪的成因,而感觉到茫然。”
霍华德始终听得很认真,他一直看着席勒的眼睛,但是对他来说,席勒举出的例子,可以称得上是直白和简单,实在是太好理解了。
而席勒也终于不再看着酒杯,而是直视霍华德的眼睛说:“你觉得,那天晚上,你突然产生的负面情绪,是因为你白天接收到的信息,但很可能并非如此。”
霍华德的眉毛逐渐皱了起来,席勒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的说:
“这很有可能,是几万个零件传动之后,产生的结果,传动的过程,可能比你想的要复杂,而第一个零件动起来的时间,可能也比你想的,要早得多。”
“你是如何得出这个判断的?”
霍华德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着,屋内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焦灼,显然,两人在某个结论上所产生的分歧,让他们从医生与病患的关系,变成了甲方乙方辩手的关系。
霍华德觉得,那天晚上,他感觉到难过,其实是因为突然的重生,让他感觉到愧疚,可席勒却指出,那天晚上,霍华德的负面情绪,可能并不来自于白天所发生的事,成因可能在更早之前。
“我相信你对于逻辑学,也有自己的理解。”席勒依旧保持着温和,丝毫没有想证明自己观点的急躁,他先肯定了霍华德的水平,然后才开口说:
“既然如此,你可以听听我的推论,如果其中有任何一环,你觉得逻辑不合理,那你可以立刻打断我,来进行反驳,我不会生气。”
霍华德眨了眨眼睛说:“原来,心理医生是可以接受病人的质疑的吗?我还以为是你说我听,在你做完诊断之前,我都不能说话。”
“霍华德先生,我想,你有点太高估,我遇见的病患的素质了,实际上,能安静听我说完一段话的患者,都是凤毛麟角。”
席勒的表情显得很无奈,他接着说:“在我所接触过的病人当中,你不论是智商、耐心程度还是精神稳定程度,都是我所见过的名列前茅的。”
霍华德点了点头,看着席勒的表情,他就知道,他一定有许多故事,不过,他还是更关心自己的问题,于是他开口说:“你说吧,医生。我会认真听的。”
席勒点了点头,开始了自己的推论。
“我们先从结果出发,首先,你认为自己的这种情绪的来源,是对家庭和孩子的愧疚,那么,想要分析这种情绪,自然离不开家庭和孩子的情况。”
“斯塔克家族的情况并不复杂,父母早逝,留下独子,这几个单词,就可以大概概括你们的情况。”
“你觉得,因为你们早逝,错过了托尼斯塔克某个人生阶段,让他陷入到痛苦和颓废中,让他度过了一段极为难过的时光,可现在,你们却完好无损的归来了,你们觉得,这对托尼不公平。”
霍华德点了点头,这一段推论是正确的,基本上概括了他认为的负面情绪产生的逻辑。
“那么,接下来,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可以说真话,也可以有所掩饰,但请依照你的第一反应来回答。”席勒拿出了病历本开始记录。
“第一个问题,在你死亡之前,你应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患上了重度酒精成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段时间你虽然活着,但也未能对托尼·斯塔克进行过任何的陪伴,那么,在那段时间里,你有过类似的负面情绪吗?”
霍华德眯起了眼睛开始回忆,但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说:“酒精破坏了我的理智,也让我几乎没有完整的记忆,所以,我确实不记得我有没有过了类似的负面情绪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席勒没有再问,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时间线再往前,在你还没有开始酗酒的时候,你有过类似的负面情绪吗?”
霍华德把眼球撇向一边,回忆了一下。说:“……应该没有。”
席勒又点了点头,霍华德觉得,如果照这个逻辑来看,那他的推论是正确的,他陪伴托尼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那负面情绪,不就是因为,他错失了陪伴而产生的愧疚吗?
可是,席勒却丝毫没有要肯定他的意思,而是接着问:“那么,在与托尼待在一起的时候,你有其他的负面情绪吗?”
霍华德的表情忽然僵硬了一下,但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说:“不,几乎没什么负面情绪,那是很美好的回忆。”
“几乎没有,也就是说,还是有了?”席勒又问道。
“我是个人,我不可能只有开心一种情绪,哪怕是和自己儿子待在一起的时候,我肯定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霍华德摊开手解释道。
“比如?”
“比如难缠的生意对手、科研创新的压力、和玛丽亚因为一些小事的分歧等等。”霍华德断断续续的举出了一些例子,都是非常平常的事。
“那么。请你告诉我,在你与你的儿子,待在一起做某件事的时候,你心无旁骛、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烦心事的时间,大概是多长?”席勒又问道。
这下,霍华德回忆的就有些艰难了,能看得出来,他好像是想到了一些答案,可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过了一会,他几乎是咬着牙的说:“几分钟吧。”
“好的,我们把时间线再往前推,当斯塔克工业正值鼎盛,而托尼的年龄非常小的时候,你专注的陪他玩耍的时间,大概是多长?”
这一次。霍华德沉默了很久很久,大约有五六分钟,他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显然是发现,答案与他设想的不同。
直到席勒轻轻敲了敲桌子,霍华德才回过神来,他看着席勒的眼睛说:
“在托尼年龄很小,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我甚至能陪他玩上五六个小时,忘却一切烦恼,想不起任何烦心事,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席勒又点了点头说:“那么,请你比较一下,在托尼小的时候,和他长大了之后,你所面对的烦心事的数量是如何变化的?是越来越多了吗?”
霍华德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又过了几分钟,他才开口道:“不,完全相反。”
“托尼年龄还很小的时候,斯塔克工业刚在起步阶段,那个时候,我面对的压力非常大,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
“而在我被军方纠缠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斯塔克工业政治鼎盛,我春风得意,那个时候,我几乎没有什么对手,甚至就连工作也不是那么忙了。”
霍华德越说表情就变得越严肃,到最后甚至变为了凝重,他轻轻的开口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托尼很小的时候,我那么爱他,甚至陪他玩的时间,成了我能度过痛苦一天的心灵寄托,可在他长大之后,我们每开始一个话题,聊不到五六分钟,我就又想起了那些烦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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